“呼……呼……”
今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伊修加德還沒有下雪,但路面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寂靜的街道上只有寥寥幾位行人,身披黑袍的修女邁著小碎步,捏緊了頸項處頭巾的空隙,企圖將那冷空氣隔絕在外,但凄厲的風呼嘯而過,一刻不停地拍打著眼睫,她哆嗦著淺淺打了個噴嚏,掩著唇的手指放下時,身側倏地掠過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修女趔趄著一躲,有些慍怒地回過頭去,卻又驚訝地重新掩上了唇。
那人渾身被黑衣所包裹,腰間明晃晃的短劍十分惹眼,他氣喘吁吁,呼吸的白霧從面罩的纖維里滲出,每一口都充斥著肉眼可見的血腥氣,男人從喉嚨里咕噥出一句模糊的“抱歉”,隨后快速鉆進了不遠處的深巷,像一粒湮入大地的塵埃般不見了蹤影。他逃出去數(shù)百米,喘息一聲比一聲低沉,重如千斤的腳步逐漸變緩,那弓起的背部隨著劇烈的咳嗽而下壓,逼出了一口混著黑血的痰。
磕破的額頭好像有溫熱的液體正在下流,奧爾什方半瞇起一只眼,抬手輕輕抹了一把,手指尖的黏膩感讓他有些陌生。在記憶深處,這份時常能體會到的刺痛停留在了他從低級警員晉升至警署警長的那天——是被念作“警長”,但上司藏匿在肥肉中的鄙夷目光,與下屬們堆滿笑容諂媚的臉,都在提醒他榮譽里摻著硌人的砂——畢竟他只是恰巧從盜匪手中救了一位政客的貴公子而已,虛驚一場,檔案翻過來便被念作德不配位。
“區(qū)區(qū)一個私生子,若不是有福爾唐家的關系……”
他沒聽清后面的話,但心里還是猛地一揪,彼時猙獰的傷口正在愈合,那痂同今日潺潺的血流一樣令人渾身發(fā)癢。榮譽所披露的,不僅是他天真的一腔熱血,還有那從未刻意掩藏,卻也從未被人在意過的身世。沒有人會去關注路邊隨處可見的小石子,但他這顆石頭子在日復一日的打磨中變得過于閃耀了,閃耀到礙了一些人的眼。
名門望族的秘辛是人們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奧爾什方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會變成街區(qū)的名人,還是以這種方式??偩居H自接待了他,將手里的東西往桌上隨意一甩,兩撮八字胡在嘴唇上上下抖動,年輕人有些不知所措,手指偷偷絞著衣角,正想抬起胳膊撓撓臉來緩解尷尬,便聽到了辦公桌后的一聲冷哼,還有那混著煙草味的沙啞嗓音。
“艾因哈特先生‘獎賞’你的,戴上吧?!本拘毖劭聪蛩?,“還有這個制服,別忘了換?!?br/>
這等小事,絕對不該是對方這地位的人來提醒他,且晉升儀式還未舉行,他斷不能提前佩戴還未真正屬于他的榮耀。奧爾什方沒有動,雙眼從擺正的頭部往下偷瞥,落在了小巧的肩章上,他在等警司后續(xù)的話,隨即便聽到他嘟嘟囔囔地點起一根雪茄,開始吞云吐霧:“嗐……你小子還真是命好?!?br/>
腰板兒直挺的青年沒有接話,不知是過于靦腆還是單純的沒眼色,警司又略帶窺探般打量了他幾眼,看他目光明晰,薄唇緊繃成一條直線,不禁從鼻孔中不屑地噴出些白煙,將雙腿放松地翹在辦公桌邊沿,擺了擺手:“下去吧?!?br/>
奧爾什方回了聲“是”,轉過身又被叫住:“哎東西——東西拿上!”
他頓了頓,隨后在警司的抱怨中攥著肩章出了門。“咔噠”一聲門縫關合,奧爾什方攤開手掌,垂頭看著那一對兒繡著精細銀線的小物什,嘴角的笑意連自己都未能感知。他剛剛被屋里的煙味嗆得頭腦發(fā)暈,此時手腳漂浮,脊背冒汗,欣喜與激動順著血管奔涌,在心頭揮之不去,他盯著來之不易的肩章,突然很想去嘗試一下雪茄到底是個什么味道,吸入肺腑后是會令人神清目明,如同打了一劑腎上腺素,還是說和鼻子嗅到的一樣嗆,讓人惡心反胃睜不開眼。
伊修加德的冷冽能將煙霧瞬間凝結成冰,奧爾什方驀地回了神,甩甩頭,搗了搗耳孔,想要把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嗡鳴聲轟走。他隨手將血擦在夜行服上,而后從上衣口袋一路摸索至腳踝,扯起滿是泥濘的褲腿,終于在暗兜里捏出一根半斷不斷的雜牌香煙。他抿了下唇,借著月色劃亮一根潮濕的火柴,猩紅的火苗借風而起,將濃郁的煙草香噼里啪啦地炸在了空氣中。今晚的圓月有些過于明亮了,這或許也是他失手的原因之一,無底的黑本就不能被光所融,這是他一早就該想通的事,如今才大徹大悟未免顯得有些可笑,但好在為時不晚,那柄銀劍還系在自己腰側,沒有被人騙去當做他罪惡的鐵證。
奧爾什方輕輕叼著香煙,把嘆息和白霧一起緩緩吐了出去。他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關節(jié)咔咔作響,在寂寥空曠的深巷中略顯瘆人,這響動驚擾了一只剛剛跳上垃圾桶的野貓,“喵——”的一聲,它放棄了上一秒所霸占的領地,飛速逃竄至巷尾,奧爾什方怔了怔,突然間有些失笑。唇角上揚,他重新拖起沉重的步伐,手指把血蹭在了凹凸不平的磚瓦墻上,一步一頓令心臟有些吃力,他用空閑的手掐掉了那根嗆人的煙,兩指一彈,目光隨著明滅的火星往前挪了幾米遠,恍惚間汗毛乍立,連粘連著血的發(fā)絲都飄了起來。
奧爾什方懷疑自己是看錯了,但那里明明就蹲著個人,身上同他一樣臟,胡子拉碴,體態(tài)松散,衣衫襤褸的樣子活像個流浪漢,介于那只小貓在他手里呼嚕著并沒有被熏跑來看,他嘴里的煙應該比自己的要好抽。奧爾什方警覺起來,窸窸窣窣把面罩拉好,擋住了他極具辨識度的鷹鉤鼻,放緩腳步,靠著墻根一邊走一邊思考,希望這人不要向他打探,亦或是向他勒索。
他經過男人身邊,兩人相安無事,奧爾什方稍稍松了口氣?;蛟S是這口氣暴露出了他的做賊心虛,地上那人突然開了口,嗓音夾雜著厚雪似的深沉。
“你不該……”
奧爾什方心里一驚,僵硬的手指抓在了腰側的劍柄上。
“如果你不想引人注意,就不該率先挪動眼睛?!?br/>
奧爾什方猛地扭過頭,正驚訝于他竟如此敏銳之時,就看到這男人用牙咬著煙頭晃了晃,抬起臉朝他咧嘴一笑:“晚上好,警長大人?!?br/>
空氣約莫凝滯了一秒,下一瞬間,奧爾什方已經回身將腿踢了出去,男人“哎”了聲,一手撐著地面,壓低肩背躲過攻擊,又側身一擰輕盈地彈跳起來,像那只靈活的貓。奧爾什方的確是失態(tài)了,精神還未從一場血戰(zhàn)的余韻中解脫,嚴重的傷勢正在催促他速戰(zhàn)速決,于是不知何時,那劍柄已在濕熱的手心里轉了半圈,利刃劃破身周漂浮的微小塵埃,如雷般直指對方的咽喉。
男人被他沖撞得后背發(fā)麻,“哎呦”一聲捂住了后腦勺:“你力氣還真……”
奧爾什方攥著他的脖子,把他未說完的話掐在了喉嚨里,兜帽被風刮落,露出了他被凍紅的長長尖耳,還有一頂凌亂的灰藍色頭發(fā):“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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