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夜空總像溢滿大片大片暗紅涂料的畫布，此刻卻因無數(shù)螢火般的記憶碎片映得朦朧迷幻。摩涅莫緒涅能感知到構(gòu)成自己的每一塊墜落的軌跡——它們像冬夜凋零的荼蘼花瓣，被那雙執(zhí)掌生死的手掌輕柔托起。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穿梭在光塵間，將散落的星芒重新編織成銀河。＂不用替我擔(dān)心啊……真是……慢慢來就好了……＂她在虛無中呢喃，恍惚望見記憶里的石榴樹簌簌抖落殷紅，那個總愛披著墨色長袍的又高又瘦的身影立在樹下，把墜落的果實接進(jìn)陶罐。當(dāng)痛楚化作千萬根冰棱刺穿神經(jīng)時，她終于掙開了沉重的眼瞼。冥月幽光透過胡桃木窗欞，赫卡忒的雙馬尾散亂如紫羅蘭色溪流。向來注重儀態(tài)的小女神正蜷在骨雕床旁，鑲著月長石的裙裾沾滿藥草碎屑，指尖還死死攥著半卷皺巴巴的療愈咒文。＂現(xiàn)在是……第幾輪……新月了？＂摩涅莫緒涅試圖勾起嘴角，卻被胸腔里翻涌的血?dú)鈫艹鲚p笑。她感覺自己支離破碎的靈體仍懸浮在半空，像被頑童扯散的蛛網(wǎng)，只有腦袋的部分古怪地粘合在軀殼之上，以供眼耳鼻舌能正常運(yùn)轉(zhuǎn)。赫卡忒猛然抬頭，淚珠墜落在金邊床沿，濺起細(xì)小的、帶著月桂花香的漣漪。＂你醒了?。⑺龓е耷粨鋪?，發(fā)間纏繞的星砂瓔珞叮咚作響，“摩涅莫緒涅，你先別說話！尼克斯應(yīng)該快來看你了，讓她幫你再檢查檢查！”但是，要讓摩涅莫緒涅這樣的女神停止表達(dá)她活躍的思維，實在是強(qiáng)神所難?！昂谩猛磁丁泵髅鏖_口就是在消耗她為數(shù)不多的精力，可她還是努力扯出了一個不像樣的笑容來，“好奇怪……感覺我……只剩下腦袋了……嘿嘿……”冥月女神那雙美麗的藍(lán)紫色大眼睛又開始蓄滿淚水。“仔細(xì)想想……還真是……完成了一個、大工程啊……”“別說了摩涅莫緒涅……你現(xiàn)在要好好休息，你要快點(diǎn)好起來……”赫卡忒捂住了臉，盡力在好友面前掩蓋自己狼狽的哭相，“嗚、嗚啊啊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還有哈迪斯那個家伙，你們倆當(dāng)時的模樣都糟透了！他、嗚、他只比你好一點(diǎn)，居然在厄瑞玻斯那兒休息了五天，就強(qiáng)撐著回朱迪加主持事務(wù)了……”啊啊，沒辦法，摩涅莫緒涅無奈地想，要一口氣混淆全部相關(guān)者的記憶，其中甚至包括神明，對于如今的她來說還是太吃力了……只能借助當(dāng)初寄居冥界時訂立的契約，通過哈迪斯這個中間樞紐，從整個冥界那里汲取了龐大的力量，才順利支撐她直到儀式結(jié)束。那家伙……作為連通的一環(huán)，同時還要幫助梳理凈化駁雜的能量，感覺也遭了不少罪啊……回憶起那日的儀式上，繁復(fù)的咒文從哈迪斯心口一直蔓延到耳后，他黑袍下滲出的金紅色神血，一滴一滴落在陣紋邊緣，開出血色的彼岸之花。＂哎呀……＂她不擅長安慰，尤其是自己還是造成少女哭泣的罪魁禍?zhǔn)字?。摩涅莫緒涅凝視著床頭水晶瓶里新折的藍(lán)罌粟——這種只開放在嘆息之墻下的花，此刻正將最后的花瓣蜷成指環(huán)模樣。等到疼痛再度漫上時，她放任意識沉入黑暗，恍惚聽見極遠(yuǎn)處傳來黑夜女神的鞋跟，正叩響永夜宮殿的玉階。波塞冬的座駕由四匹銀鬃海馬牽引，它們的鱗片在深海中折射出珍珠般的冷光，魚尾拂掠之處，水流自動分開一條蜿蜒的甬道。哈迪斯踏上珊瑚雕琢的車轅，其色澤之明麗，觸感卻冰涼。他微微蹙眉，目光掠過前方駕馭海馬的背影——波塞冬的藍(lán)發(fā)被水流拂亂，脊背繃直如拉滿的弓弦，仿佛刻意用冷漠筑起拒不交流的高墻。海界的光景與冥界的幽邃截然不同。哈迪斯望見成群的發(fā)光水母如游移的生魂，傘蓋邊緣暈染著靛藍(lán)磷光，隨暗流搖曳時灑落細(xì)碎光塵；巨鯨骸骨沉眠于沙床之上，珊瑚蟲在其間筑巢，將白骨染成赤紅與暗金交織的祭壇；遠(yuǎn)處，墨色海藻森林中游弋著半透明的深海鮟鱇，頭頂懸燈如明珠，引誘迷途的幽靈擁抱死亡。更令他驚異的是那些懸浮的宮殿樓閣——并非奧林匹斯山巔的金碧輝煌，而是由整塊海藍(lán)寶石或青金石鑿刻的穹頂、硨磲鋪就的階梯，以及纏繞著多彩海蛇的珊瑚立柱。宮殿外墻爬滿會呼吸的熒色藤壺，每一次開合都吞吐出細(xì)密的氣泡，宛如群臣無聲的私語?！澳鞘悄鹨恋盟沟母鑴≡??！辈ㄈ蝗婚_口，嗓音冷硬如礁石相撞。他并未回頭，三叉戟尖端卻指向一處漩渦環(huán)繞的環(huán)形建筑，“她們用潮汐的節(jié)奏譜曲，塞壬負(fù)責(zé)填詞——不過唱的都是些陳詞濫調(diào)?！惫纤鬼樦馔ィ娨蝗汉Ｏ膳畯匿鰷u中心浮出，魚尾鱗片泛著銀藍(lán)光澤，長發(fā)如海草般糾纏著珍珠與硨磲碎片。她們的歌聲穿透水流，化作一串串?dāng)_人心神的魅音，形似半透明的水母觸手，輕輕纏繞過車轅，恭迎尊貴的神只。哈迪斯忍不住輕笑。這便是他引以為傲的弟弟，波塞冬，以海王權(quán)柄精心構(gòu)筑的秩序——正如他用彼岸花標(biāo)記冥域疆界，用嘆息墻隔絕生者與亡魂。波塞冬的脊背似乎顫動了一瞬。海馬突然轉(zhuǎn)向，掠過一片沸騰的海底火山群。赤紅熔巖如血脈在漆黑巖脈中奔涌，炙熱氣泡裹挾著硫磺氣息上浮，卻在觸及車駕前被無形屏障凍結(jié)成冰晶，叮叮咚咚地墜向深淵。哈迪斯凝視著冰火交織的奇景，忽然想起宙斯曾提起的“波塞冬的怒火”——當(dāng)海神震怒時，整片愛琴海的火山會同時噴發(fā)，將敵艦連同傲慢的船長一同葬入玻璃化的沙礫墓地。此刻，那些不羈的熔巖卻像俯首的惡獸，連爆裂的嘶吼都壓抑成低沉的嗡鳴?！八鼈兟犆谀??！壁ね醯脑挷⒎且蓡?。波塞冬終于側(cè)過頭，海藍(lán)瞳孔中倒映著熔巖的猩紅，“聽命？不，余只是教導(dǎo)它們懂得何時該閉嘴。”他冷笑一聲，三叉戟重重叩向車轅，霎時間所有火山偃旗息鼓，巖漿凝固成猙獰的雕塑群。驕傲的海界霸主昂首，身后是他輝煌的成果，他眼角余光落向半倚車鸞的冥神，不再言語，但哈迪斯知道其中含義：你看，在沒有你的時間里，我也能將這瑰麗的國度管理得井井有條。車駕陡然下潛，光線逐漸稀薄。無數(shù)長尾深海鰩魚匯聚成銀河，為神明引路。它們的尾刺上吊掛著人類沉船的殘?。呵嚆~盾牌長出藤壺玫瑰，鐵劍被蠕蟲蛀蝕成蕾絲，鑲嵌寶石的皇冠內(nèi)竟筑著一窩透明蝦卵。波塞冬隨手勾起一頂王冠，蝦卵隨動作簌簌抖落，像撒下一把星辰?！鞍⑻乩沟暮笠幔彼唤?jīng)心地捏碎金冠，“乘坐這艘船宣稱要征服海界，可惜連特里同的寵物都懶得掀翻他們?！惫纤钩聊赝切埰频倪z跡。人類總是擅長用短暫的生命編織宏大的妄想，卻不知連傲慢的余燼都會被深海吞沒。他忽然注意到某片殘破的帆布——上面用褪色的朱砂畫著冥府三頭犬的圖騰，角落還題有【獻(xiàn)予哈迪斯】的銘文。顯然，某位信徒試圖用虛妄的貢品換取死后的安寧，而波塞冬特意將這份“貢品”陳列于此，如同孩童賭氣時展示對方遺落的玩具。還是這么幼稚，冥王唇角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始終觀察著對方的海王耳尖驀地泛紅。他猛地?fù)]動三叉戟，所有鰩魚瞬間散開，深海重歸黑暗。車駕卻在此時停滯，前方浮現(xiàn)出一座由億萬顆夜明珠壘砌的宮殿，珠光穿透幽暗，將方圓百里的海域染成夢境般的藍(lán)綠色。成群的銀鱗劍魚在宮殿外巡邏，它們脊背上生長著水晶般的鰭刺，劃過水流時發(fā)出豎琴似的嗡鳴。更令人震撼的是宮殿基座——那竟是一具海怪的顱骨，空洞的眼窩中游弋著閃爍的管水母，下頜骨則被改造成拱門，每一顆牙齒都雕刻成掙扎的海怪雕像?！暗搅?。”波塞冬翻身下車，魚尾狀的金紋在海水中一閃而過。他背對哈迪斯笨拙地整理臂釧，聲音低沉如悶雷，“你……自己隨意?！壁ね鯀s駐足在顱骨前。這具遺骸被做成海界最恢弘的基石，而那些扭曲的海怪雕像，依稀能看出堤豐、斯庫拉與卡律布狄斯的影子。栩栩如生的雕工為磅礴的宮殿增輝，而凝固的怪物形象同樣鑄成彰顯權(quán)力的勛章。“你做得比朕預(yù)期中更好?！惫纤购鋈坏?。波塞冬的背影僵住了。一只水母輕緩地移動到他肩頭，柔光映出海神咬緊的臉龐。三千年來他無數(shù)次幻想過兄長認(rèn)可他的瞬間，卻未料到簡簡單單一句話，便能將理智筑起的堤壩沖垮。他本該諷刺“冥王的夸贊何時如此廉價”，或是冷笑“難道余需要你的評判”，可喉間翻涌的酸澀卻堵住了所有聲音。他曾那樣興高采烈地去尋他，想要與他攜手領(lǐng)略這廣袤而豐盈的世界。哈迪斯向前一步，黑袍拂過波塞冬赤裸的腳踝?！半藓芟矚g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冥王轉(zhuǎn)過身，粼粼的光斑在那副波塞冬深愛的眉眼間跳動，隨之舒展開，融進(jìn)他碧波清澈的笑意里，“波塞冬?！鼻f個光陰后，他仍能記起此刻。但當(dāng)下，高貴的王者只死死攥緊了三叉戟，抑制住自己澎湃洶涌的情感過早地下令投降。他是想怒吼“那你憑什么現(xiàn)在才來”，想扣住雙肩質(zhì)問“冥界的亡靈比活著的我更重要嗎”，更想將那具覆滿霜雪的冷鐵之軀剖開，看看究竟是多無情的心臟能將相依百年的過往視為不值一談的幻影——可最終，他只是沉默地?fù)]開宮殿前的劍魚衛(wèi)隊，任由哈迪斯絲質(zhì)的烏發(fā)掃過自己手腕。珍珠簾幕自動掀起，露出大殿中央的王座。冥王走上前去，玉白指尖撫過扶手。其上鑲刻的并非地上君王所熱衷的珠玉鉆石，而是神力凝結(jié)的暴風(fēng)驟雨——雷云在琥珀中永恒翻涌，閃電如金線刺穿陰霾?！斑@是宙斯的創(chuàng)意？”他摩挲著紋路，墨發(fā)隨著動作輕晃，在這海底宮殿如一尾抓不住的魚?！笆前?。”不知何時，波塞冬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后，“這是他送我的禮物，第一次拜訪海界時突發(fā)的靈感，事實上，”他的語氣狀似平常，還頗有嫌棄意味，“誰都知道是這家伙忘了準(zhǔn)備，臨時起意?！惫纤沟慕廾澚祟?，自己似乎也忘了……鎏金紋路在瞳孔深處明滅，他對準(zhǔn)備禮物這種禮節(jié)方面一向很苦手，說不定回去參考參考別神意見能有更好的點(diǎn)子……“哈迪斯。”海神突然喚他，聲線沙啞如被海妖撕裂的帆布，“你在想禮物的事嗎？”“嗯。抱歉，波塞冬，朕……”滾燙的身軀突然從背后逼近，三叉戟“鏘”地刺入光滑如鏡的地板。裂痕蛛網(wǎng)般蔓延，將二神狀似相擁的倒影割裂成千萬片鋒利的鏡面?！安挥玫狼浮！辈ㄈ娜X擦過兄長耳后薄如蟬翼的皮膚，海潮氣息裹挾著壓抑千年的委屈與渴望，“畢竟，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被留在門外，只能徒勞地等你回頭的白癡了。”他指尖深深掐進(jìn)哈迪斯腰間，腰帶在蠻力下扭曲變形，如同被海蛇絞碎的金箔，“你以為我會永遠(yuǎn)蜷縮在深海，舔舐你施舍的殘溫？”“Posi——唔！”未盡的話語被洶涌神力碾碎，地面在轟鳴中崩塌，墜落的藍(lán)寶石碎屑如凝固的淚滴懸浮半空。哈迪斯在層層困縛中竭力仰頭，望見穹頂夜明珠映出波塞冬發(fā)紅的眼尾——那是比愛琴海風(fēng)暴更暴烈的占有欲，是深埋海底三千年終于破殼而出的執(zhí)念。劍魚群受驚的嗡鳴織成密網(wǎng)，而海神的手臂如巨鯨的尾鰭將他死死禁錮。「想要的，余會自己抓住?！巩?dāng)唇角傳來刺痛時，哈迪斯在血腥味中嘗到了鹽漬的苦澀。波塞冬的藍(lán)發(fā)如海草纏繞上他的手腕，幽冥主宰的力量在指尖一閃而逝，哈迪斯翡色的眼底有璨光明滅不定。他胸腔內(nèi)氣血陣陣翻涌，卻還是將抑制力量的苦果獨(dú)自咽下。是他錯算了，原來那些被深埋的回憶、被退回的珍禮、被推拒的邀約，早已在弟弟心口刻成嶙峋的瘡疤。而自己為了隔絕冥界那些不可言不可知的傷害所筑起的屏障，還是無意中傷到了兄弟姊妹里他最珍視的那個。海底火山壓抑著嗚咽，滾燙的熔巖一次次沖刷霜雪覆蓋的堡壘，試圖溫暖那些頑固的磐石。幾番取舍下，為了不讓糟糕的場面變得更加混亂，為了不再次傷害他深愛的弟弟，哈迪斯盡可能地放松，司掌死者國度的神只一點(diǎn)一點(diǎn)親自剝?nèi)プ约耗轻槍γ胺刚叩奶咸焱?，忍耐著狂躁的洋流之力如劇毒侵入他并不相配的?jīng)絡(luò)中。“停下……”他喘息著扣住波塞冬的手腕，因為痛楚和觸不到底的放縱，他無法克制力道地劃下幾道血線，翡翠瞳孔因此再度浮起裂痕，＂停下……波塞冬……朕、、我……＂他無法在這樣毫無接觸經(jīng)驗的領(lǐng)域中表達(dá)一句完整的話語，他的思緒被海浪裹挾著一同翻涌，在撞擊中支離破碎。停不下來的。海洋的霸主高高在上地凝視著兄長被迫袒露的狼狽真容，他莫名想到，或許連通海界的冥河就專產(chǎn)這類頑固不化的蚌類，你必須狠狠地?fù)羲樗鼈兊耐鈿ぃ谏嗖拍芷穱L到內(nèi)里柔軟的肉壁與甜蜜的汁水?？上?，這通道被他不近人情的冷酷長兄單方面關(guān)閉了。值得慶幸的是，他正用更強(qiáng)硬而歡愉的手段處罰罪魁禍?zhǔn)?。真叫神流連忘返，波塞冬如此贊嘆著深嗅懷中冷香，他們相纏的烏發(fā)與藍(lán)發(fā)如命運(yùn)紡線般越纏越緊。哈迪斯在自知無力勸阻后，似乎以兄長的寬宏大量默許了這般目無尊長的進(jìn)犯，只偶爾在一些更過分的行進(jìn)前泄露他誘神的氣音。「就這樣不愿意睜眼看著我嗎，哈迪斯」「……」冥府之主裝作沒聽見，他閉眼慢慢回復(fù)著氣力，試圖重新建立被沖垮的高墻。下一秒，發(fā)狠的海王再度提戟貫穿永夜的鎧甲：「別妄想了?。?！」「接受我，哥哥」久違的稱呼在這樣悖德的情境下被喚出，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已經(jīng)長成英俊瀟灑的面容與幼時的幻象重合，其上滿布的淚水灼穿了神明的心臟。「接受我對你全部的……」「哥哥……！又做噩夢了嗎？」「不……要聽外面的故事嗎，波塞冬？」「如果夢見外面的事……會對哥哥造成傷害的話……」「不會的……我不會有事，波塞冬」父神黑暗的囚牢中，瘦小身影被兄長笨拙而溫柔地抱著，聽少年為他編織外界明亮多彩的世界，描繪性格迥異的神只與曲折新奇的故事?！父绺?，愛是什么意思？」「是……我會一直保護(hù)你，波塞冬」「哥哥愛我……」「嗯」他笑了，眼睛明亮?！肝乙?，我也喜歡哥哥！」微不可查的笑意在黑發(fā)少年臉上閃過，「不應(yīng)該是我也愛哥哥嗎？」奇異的情感與羞澀在心中涌動，令他頭一次遲疑。「我、我愛……不……」他攥了攥手心，勇敢地踮起腳，摟住兄長的脖子，給了他一個軟軟的吻：「喜歡……喜歡哥哥……」這是一次簡單而拙劣的，雙方都未曾意識到的告白。男孩的臉漲得通紅，莫名期許著某種互相訂立誓約的回應(yīng)。想要永遠(yuǎn)和哈迪斯在一起，心底聲音小小地說，帶著歡喜雀躍，就像如今這樣彼此唯一的關(guān)系。他也太黏你了，這小鬼。有時候德墨忒爾會忍不住抱怨，而赫斯提亞就會在一旁溫柔地笑著。不善言辭的長子只當(dāng)這是來自年幼弟弟的依賴。他輕輕摸了摸海藍(lán)色松軟的發(fā)梢，心中充滿了愛憐和對剛剛許下承諾的堅定。我會一直保護(hù)你的，波塞冬?！昂吆摺瓫]想到你這個花言巧語騙感情的大渣男也會有翻車的這一、呀啊——?。。　钡钔?，一只腳剛踏進(jìn)來的少女猛地收回動作，驚叫夾雜著海底咸澀的腥氣撞碎在穹頂。被束縛的俊美青年垂落的睫毛微顫，他略帶憊懶地拾起眼皮。波塞冬臨走前刻意注入用以擾亂他恢復(fù)的洋流之力正沿著周身鎖鏈游走，將那些被啃噬得最狠的痕跡映得瑩瑩發(fā)亮。哈迪斯稍一偏頭，鎖骨上未愈的齒痕便滲出金紅血珠，沿著被神力具象化的鏈條蜿蜒而下，在深色長袍上洇出妖冶的花。而波塞冬那家伙吃干抹凈后猶嫌不夠，將自己關(guān)在水柱里也就罷了，還偏偏用鎖鏈極富技巧和觀賞性地捆綁著身軀。明眼人都能看出，哪些是海王熱衷品嘗的地方，更遑論那些淫靡的痕跡遍布各個角落，波塞冬還不準(zhǔn)他消除?！昂谩⒑蒙椤徊徊粚?！好變態(tài)??！你們！”終于緩過一點(diǎn)勁的少女滿臉通紅地重新站起來，試圖繼續(xù)大聲指責(zé)不守男德的某神，但被眼前美景震撼到的神經(jīng)中樞使她無法組織起流利的語言來。＂轉(zhuǎn)過去。＂冥王嗓音浸著饜足后的沙啞，卻仍帶著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壓。斯提克斯的分身死死捂住眼睛，指縫間卻漏進(jìn)大片冷白肌膚上交錯的紅痕——那是海浪反復(fù)沖刷礁石的印記，是波塞冬用三叉戟刻下的主權(quán)宣告。＂誰誰誰、誰怕你啊！不知羞恥?。⑸倥迥_踏碎滿地珍珠，羞憤中還是老老實實背過身去，＂三界里居然還有那么多蠢女神夸你是禁欲系男神！你、你、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副隱巒......＂說著說著，她又自得起來?！皻G，不過看樣子，你是完全不能動彈了嘛！哎呀，堂堂冥王怎么落得如此落魄的境地？需要我?guī)湍銈餍呕刳そ?，叫你的那群忠犬過來救你嗎？要的話態(tài)度可要放好點(diǎn)，總之先說：‘對不起我錯了斯提克斯我不應(yīng)該玩弄別神感情’，然后答應(yīng)我把海冥相通的閘門打開，我才會考慮考慮要不要幫……”“不會開的?！薄笆病俊蹦菑垙?fù)刻了斯提克斯幼時模樣的臉上，洋洋得意的笑容一下停住了?！澳氵@家伙……”她的表情陰沉下來，“還真是油鹽不進(jìn)??！”“朕不會允許通道打開。”比斯提克斯的語氣更懾人是來自冥府之主的目光，“你的出現(xiàn)就是佐證它危險性的最佳證明?！彼固峥怂姑偷剞D(zhuǎn)身，她此刻也顧不得冥王被綁成什么模樣了，憤怒地大喊：“我危險？我有什么危險的？！我會出現(xiàn)還不是因為你禁止兩界來往！我出來這么久了也只是回海界看看！海冥兩界連通了那么久，在你當(dāng)冥王前就存在了，你說說看，有出過什么事嗎？就算是冥河，也是要不斷流動的！你根本就是通過剝奪我的自由來彰顯自己作為冥王的強(qiáng)權(quán)！”哈迪斯面沉如水，一言不發(fā)。他不會試著通過情理去說服斯提克斯，因為他們對那件事的遺忘本就是他與摩涅莫緒涅主導(dǎo)的。而如今，深淵的污染再度溢出，雖然還在可控范圍，但能將斯提克斯分裂出如此任性的個體依然是不小的麻煩?！皬?qiáng)權(quán)又如何？”暗潮無聲漫過水晶地磚，哈迪斯纖長的睫毛在水光中投下鴉羽般的陰影。那些纏繞身際的鎖鏈忽而泛起詭譎幽光，如同陰影中窺伺獵物的巨獸。“哈？！”斯提克斯像被激怒的幼獸般弓起脊背，身上的珠鏈配飾隨著尖銳的笑聲簌簌作響。她指尖輕點(diǎn)自己瓷白脖頸，“你不如先瞧瞧你現(xiàn)在這副無能為力的可憐樣子，再考慮好該用什么語氣同我說話？我完全可以不在這兒和你多嘴，現(xiàn)在就跑去從海界這頭強(qiáng)行把通道解開，你甚至根本阻攔不了作為冥河之首的我……”少女足尖碾著地面，似對待假想的仇敵般用力，“等等！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不如我我將您這副狼狽相傳播出去，讓萬千海族知曉——冥府之主是如何被親弟弟鎖在寢殿深處，任人采……”斯提克斯話音未落，足下驟然炸開蛛網(wǎng)般的裂痕！少女瞳孔震顫，一時間數(shù)十道漩渦裹挾著破碎的珊瑚立柱拔地而起，在她周身織成湍急的屏障。一聲輕笑自那淡粉唇角遺落，似目睹什么自不量力的笑話。被束縛的冥王漫不經(jīng)心抬起手腕，靛藍(lán)鎖鏈便寸寸褪色皸裂，最終化作齏粉隨水流無影無蹤。禁錮神明的恢宏水柱轟然崩解，億萬水滴尚未落地便化作霜華凜冽的冰錐，隨冥王眸光流轉(zhuǎn)間，如暴雨般洞穿漩渦屏障！剎那間，斯提克斯大腦嗡鳴，只覺這小部分神魂震蕩不已，似被直刺心臟要害，攪了個天翻地覆！“啊啊啊啊?。。?！”當(dāng)少女如斷翼鳥雀般抱頭墜落時，殿外穹頂處游弋的水母依然舒展著觸須，不遠(yuǎn)珊瑚叢中的比目仍在吞吐氣泡。短短十幾秒的異變與對峙，再到勝負(fù)分出，這座大殿周遭卻一派祥和寧靜，仿佛殿內(nèi)幾欲令海床震蕩的交鋒發(fā)生在另一片空間中。烏發(fā)白膚的俊美神只緩緩彎腰，衣袍如水垂落，遮蓋住身上斑斑紅痕。祂漫不經(jīng)心地挑起蜷縮在地板上呻吟的少女一縷長發(fā)，那發(fā)尾立刻如化開的腐水流過臂腕，頃刻便蒸發(fā)不見?！白岆薏虏隆阌斜倔w幾分力量？”低沉動人的聲線響起，裹著冰碴般的諷意。手掌只是虛握，便有無形的桎梏將斯提克斯的頭顱提起，拽至那被盈盈水光映得冷徹的眉目前。斯提克斯大口大口喘著氣，面上淚痕未干，已絲毫不見方才殿外跋扈囂張的模樣，“你怎么……怎么可能……這兒明明是……”“海界?！惫纤购眯奶嫠龑⒃捳f完，“所以你仗著本體掌管冥河水道的權(quán)限，趁其疏忽偷渡過來，自以為朕搜遍冥府之久，足夠你悄無聲息地來回一趟?！薄澳阍p我！”少女如吵鬧的黃鶯驚叫起來，“你、你！你就是拿兄弟媾合的消息詐我出來！”她目光掃過對方鎖骨上未愈的齒印，腦中思緒又打了個結(jié)，“不對、不對……你……”看來，無論是心性還是智力，都如她的外表一般，只是象征了斯提克斯年幼久遠(yuǎn)的過去。不過，對于他想獲得的信息而言，反而是較好哄騙的年齡了。他指尖掠過少女痙攣的頸側(cè)，冥河水汽頃刻蒸騰成蒼白的霧。深淵最深處灼燒了億萬年的業(yè)火在催促他就此吞噬這盤可口的點(diǎn)心——天時地利，冥府盡在他掌控之下，最后一個見過她的安菲特里忒會成為替罪之羊，而將誓言的力量據(jù)為己有，想必能填補(bǔ)部分克洛諾斯長子的原罪……少女纖弱的喉骨在他掌下震顫如蝶，冥王卻只是抬手，溫柔地拭去那些眼淚，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斯提克斯腦海一片混亂，她還是剛剛誕生沒多久的模樣，而縱使有本體的記憶，那些關(guān)于父母與姊妹的眷戀正被暗流沖刷成模糊的墨痕。唯有對眼前神只的憎惡在胸腔里生根發(fā)芽，這恨意比她的心跳更原始，比她的呼吸更本能，天生而無緣由的，好似她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詛咒他，為了向他傾瀉一切壓抑的不合理的憎恨，然后……被撕裂、被攪碎，被充滿惡意地殺死一遍又一遍。但她的【命運(yùn)】，她的【終途】沒有降臨。她等來的只是溫涼的觸碰。到底是為什么……她眼中的世界突然變得有些割裂。我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什么？我怎么會期待那樣的結(jié)局？我明明是……無法被內(nèi)心承認(rèn)的名字將意識漸凍，那份扭曲不可視的【污濁】在具型的神軀下猙獰，不斷動搖【牢籠】的自我認(rèn)知，原本不斷匯聚此處的神力開始向外逸散，那頭被抹去認(rèn)知的吞噬文明之影在葬身之地發(fā)出狂笑?？晌吹取八毙闹杏楷F(xiàn)的迷茫與動搖完全成型，平靜的話語突然自少女頭頂傳來，“好了，現(xiàn)在發(fā)揮一點(diǎn)余熱吧，小廢物。”“俄刻阿諾斯在哪？告訴朕?！薄?？？“小、廢、物？！”斯提克斯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她卻分不清幾欲沖破胸腔的究竟是滔天怒火與怨氣，還是某種更可恥的、劫后余生的震顫。幾秒鐘前那個因在血腥的倒計時里捕捉到熟悉而安心的冷香變得恍惚的自己，此刻恨不得剜出心臟擲向那張永遠(yuǎn)從容的臉。好像不那么做，就無法抹消某個瞬間，自己覺得這家伙好像沒那么壞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