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風(fēng)和凌璟淵聽到這宣布主權(quán)的話，臉都?xì)饩G了。可心中縱有再多的不情愿，在沈棠的態(tài)度下，在攝政王那桀桀的目光下，也只能作罷?！澳惆残摹o養(yǎng)?！鄙蛞蒿L(fēng)嘆了一聲，壓下眼底的晦暗與擔(dān)憂，“過兩日能沐休了，我再來看你?！碧膬捍蟛〕跤膊辉刚f太多來打擾她休息。她既想留在攝政王府里，想來自有她的理由。而且，凌燁雖是罪魁禍?zhǔn)?，雖混賬透頂，可他對棠兒的在意和呵護(hù)，這幾個月里，他都看在眼里。京中，從內(nèi)閣重臣到尋常百姓，皆被他下了封口令，誰若敢再提起鼓樓刑臺上發(fā)生的事，殺無赦。血的腥氣，暴虐的手段，鎮(zhèn)壓了所有人的非議。一切相關(guān)人員皆被警告，一切文字記錄皆被焚燒，一切膽敢討論妄議的人，皆被無孔不入的禁軍給當(dāng)場斬殺。重權(quán)之下，無人敢再提半個字。群體的記憶，被凌燁以一己之力徹底剝奪。凌燁雖蠢了些，卻不會害她。沈逸風(fēng)心里嘆了一聲，不再多言，帶著戀戀不舍的凌璟淵離開。二人前后腳過了那二重的海棠花門，沈棠在寢殿中，就聽到了凌璟淵那正在變聲期的、抱怨的聲音?！皩m里太醫(yī)多的是，不比這一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鄉(xiāng)野太醫(yī)靠譜？”“長安街的那處宅子，朕光圖紙都花了數(shù)張，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再后面的話，沈棠聽不到了。她總覺，今日這位皇帝的態(tài)度很奇怪。她開始回憶起與凌璟淵的數(shù)次相遇，在貢院門口公開杖責(zé)時的殘忍，在韶華殿時落在她身上的驚疑不定的眼神，還有凌遲那日，耳邊突然傳來的少年嘶啞的聲音——有什么念頭，一閃而過。下一刻，一股無法抑制的頭痛將她淹沒。久病之人，不可重思。她面色陡然蒼白，嘴唇因疼痛而顫抖，放在錦被上的手指，倏然攥緊，卻仍無法抑制那洶涌的痛覺，不可控制地慘叫了一聲?！疤膬??！蹦腥寺曇艚棺?，大跨步朝床沿走來，可到了臨近一尺的地方，又堪堪停下。不敢再往前。怕她生氣。黑暗中，沈棠能聽出他的聲音都在發(fā)抖?！氨就踹@就去叫竇大夫……”“不必?！鄙蛱淖柚沽怂瑥?qiáng)撐著道：“不必叫大夫，只是看到你，就疼了?！边@話，比剜心還殘忍。凌燁比三個月前削瘦了一半的身形，險些站立不穩(wěn)。堅毅如冷鋒的側(cè)臉，泄出許多脆弱來。一雙鳳眸，哪還有獨(dú)坐金鑾時的揮斥方遒，只剩下滿目哀色。他連出現(xiàn)，都是一場錯?！笆俏也缓?。”凌燁緩緩閉上雙目，“你好好養(yǎng)傷，我盡量不出現(xiàn)在你面前?！薄坝惺裁词?，你盡管吩咐馮管家便好，他隨時在院外頭待命?！薄八幱浀煤?，八寶架子上罐子里，有腌漬的青梅，可以解苦?！薄案]大夫會一日三次的過來問平安脈，你這院子?xùn)|南側(cè)有間小廚房，里頭都是專門請來的藥膳廚娘，會按照醫(yī)囑給你送來適口的流食，你喜歡便用，不喜歡我給你換人。”“閑了，讓婢女推你出去走走，外頭花香正濃，只是不要著了冷風(fēng)?！薄按┖裥??！薄澳阈珠L在前朝，你盡可放心，有我護(hù)著，旁人不敢給他下絆子?！薄鞍残酿B(yǎng)病，萬事都沒有身體重要。你便是恨不得殺了我，也要先有拿起刀的力氣來?！薄暗饶闳耍M可來找我，我引頸受戮，絕無二話?！彼聼o巨細(xì)，每一樣都交代的清清楚楚，沈棠頭一次從他嘴里聽到這么多話來。不知怎得，心里頭竟有些酸澀。她不恨他了。真的。喪命之痛也好，凌遲之刑也罷，當(dāng)街受辱也不必講……那些事想起來，好像是另外一個人的經(jīng)歷一樣。沈棠沉默著，沒有給任何回應(yīng)?！拔摇薄白吡?。”石投大海，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凌燁早知道她醒來會是這樣，知道這三個月的日月相伴只是一場夢，最貪心的時候甚至想著，若她一直醒不過來也挺好，就能永遠(yuǎn)陪著他……可他不能那樣自私。害她至此，已是十惡不赦的罪過，若再強(qiáng)留，他還算什么男人。凌燁深吸一口氣，撫平眼底的一切哀傷，再抬眸時，又成了那個殺伐果斷，威風(fēng)一世的攝政王，跨步也離開庭院。今日，又捉了一批逆賊。他要親自將他們斬首?！L(fēng)，斜著雨絲吹進(jìn)來。殿內(nèi)空蕩蕩，只隱約能聽到角落處婢女的吸氣聲。沈棠的頭疼已經(jīng)緩解了，沙啞的嗓音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婢女聲音脆甜，像四月的春風(fēng)，“奴婢喚滿月……”沈棠閉上眼，想起了在馬車上林婉如說的話。是月牙，將她交給林婉如的。她真心相待的妹妹，最后卻將她送上刑場?？捎帜芄终l呢？月牙只是為了給她姐姐報仇。柳葉的死，她和兄長皆有責(zé)任。一報還一報，這些是應(yīng)該的。過去的就都過去了吧，沈棠緩緩開口，“月這個字不好，換一個吧?！蹦擎九蛟诘厣?，忙不迭地磕頭，“奴婢謝沈姑娘賜字?！鄙蛱慕o她起名叫如意。她的人生，十有九不全，只盼這個照顧了她數(shù)月的女子，能有一個如意平滿的人生?！髂线呞铩Ｒ获{破敗的馬車，沿著碎石撲就的山路，蜿蜒而行。馬車極為寬大，里頭應(yīng)是裝了許多的貨物，車轍碾過時，在地面上留下兩道狹長的溝痕。日頭到中午時，趕車的車夫打開那馬車門上的架鎖，從那快被風(fēng)化的麻袋里，取出一把干癟的饅頭，打開車廂門上的柵欄，跟喂狗一樣，將那些干的幾乎能砸死人的饅頭給扔進(jìn)去。透過那木柵欄，方才看清，這車?yán)锬睦镅b的是貨物，分明裝了一批販賣的女奴！坐在最外圍的女奴，被饅頭砸中了臉，白皙的皮膚割出一道紅痕，想到這一路來的辛酸苦楚，忍不住哽咽大哭?！澳銡⒘宋野?！”她用骯臟的、破爛的、遍是灰塵的袖子擦著淚，哭訴道：“我父是正五品參吏，我母是臨沂魯家的女兒，我自小在京中長大，連太后娘娘都夸我禮儀周全，如今，如今淪落到這種境地，要我賣身為奴去伺候別人，你們還不如殺了我啊！”她的旁邊，一直蜷縮在角落里裝死的女子，翻了個白眼，眼底閃過輕蔑和不屑。這就是古代女子，沒了家世沒了父兄便開始要死要活了。想死趕緊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別在這里一天天叫叫嚷嚷的，吵得人心煩意亂。今夜這女子若再吵著她睡覺，她不介意讓她早點見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