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刻。一道低沉的男聲從馬車處傳來。那聲音似十二月的霜雪，掩蓋了初夏的燥熱，讓整片長巷，如入冬一樣冰冷。寒意盡生，冷入骨髓？“殺人不償命的活閻王？”“呵呵?！彼P眸里閃爍著旁人看不懂的光?！澳銈兣沃就醭蔀榛铋愅?，本王又何嘗不是夜夜盼此？”他下了馬車。去歲那條在寒山寺上被壓斷的腿，在竇大夫的銀針之下，已恢復(fù)如初。走起路來，氣勢奪人。每一步，都像踩著人的心臟而行。他從前喜歡穿黑衣，如今卻喜歡穿淺淡的白衣。但那飄渺若羽毛的白色，卻壓不住他身上的戾氣。反而，讓他愈發(fā)高疏，冷漠，可怖。他緩緩走到那婦人與幼童的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打著哆嗦的婦人、還有她懷里那雙眼懵懂的稚子，唇角微勾，扯出一個(gè)笑?！澳憧芍愅跏亲鍪裁吹?？”幼童攥緊手中的小黃魚，渾身因?yàn)榭謶侄澏?。他只是小，又不是傻，從娘親的反應(yīng)里便能察覺出來，他剛才說了不該說的話……此刻，即將降臨的危險(xiǎn)，讓他死咬著下唇，哆哆嗦嗦地瞪著凌燁，卻不敢開口回應(yīng)他。怕自己又說錯(cuò)了，害死了娘親。凌燁沖馮管家招了招手。馮管家遞了一把刀過來。幼童瞳孔巨震，眼底閃過驚恐之色。將沈棠身形完全擋住的霍千斛，看到這一幕，也心生不忍。低喃道：“攝政王……果然還是那個(gè)攝政王。”沈棠也聽到了那邊的劍拔弩張，也猜到了凌燁接下來要干的事，手指無力地?fù)钢亲现裆系臋M紋，心緒翻滾。狗，改不了吃屎。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凌燁看著那遞到自己面前的刀，嘴角抽了抽。沒有說話，淡漠的眼神落在了馮管家手提的錦袋里。馮管家一噎，急忙將刀收回去，將那一袋子小黃魚遞給凌燁，雙腿打顫，抬起手腕，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怎么……怎么這點(diǎn)兒眼力見都沒有！這點(diǎn)波折，并未打斷凌燁帶來的壓抑的氣氛。他從錦袋中又取出兩條小黃魚來，跟吊著小狗的骨頭一樣，在那幼童眼前晃了晃。“你若回答本王一個(gè)問題，本王便賞你一個(gè)，如何？”幼童看著那小黃魚上閃爍的金光，被迷了眼。茫然的點(diǎn)頭，又搖頭，又點(diǎn)頭。凌燁贊許地看著他，又重復(fù)了剛才的問題，“你知道閻王是什么意思嗎？”幼童努力從腦子里搜尋從說書先生那里聽來的故事。“閻……閻王爺管著地府，人要死了，都得聽閻王爺?shù)脑??！薄八?，閻王爺?shù)臋?quán)利很大，對嗎？”凌燁扔給了他一顆小黃魚，繼續(xù)循循善誘。那幼童忙將小黃魚捧到手心，止不住地點(diǎn)頭，“對！對??！閻王爺可以管死人，還能讓死人活過來！”“娘說你是活閻王……說……說明你是一個(gè)可以讓死人活過來的閻王！”幼童胡扯一通，拼命地為自己找補(bǔ)。凌燁卻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猶如看一個(gè)稀世珍寶一樣。他舉起手中的錦袋，敞開了口，將里頭的金魚全抖落在那幼童身上，幼童承受不住這樣的歡喜，尖叫著將那些金魚攏到自己的懷里，拼命地錘著那將自己抱緊的娘親?！澳铮?！夠娶十個(gè)桃紅姐姐了！”親娘眼白一翻，恨不得堵住這臭小子的嘴。凌燁，則站直了身。眼底陰霾盡消，露出一個(gè)許多年來都未曾有過的肆意的笑。“哈哈……”“哈哈哈……”“天下蠢人何其多，唯有你與本王……才是知己?！薄氨就跫仁腔铋愅?，自然有讓人死而復(fù)生的能力……哈哈……”棠兒，等我買盡這天下的東珠，等我守著你的骨骼與神魂，上窮碧落下黃泉……你都是活生生的你。馬車上。懷業(yè)大師的手串突然斷裂，佛珠滾了一地，滴滴答答，尖銳又刺耳。他猛地睜開眼，一雙黑如點(diǎn)漆的鶴眼里，閃過悲憫、無奈、和擔(dān)憂。“癡兒……癡兒……”……長姝公主也從凌燁的話中聽出不對來。她看著仰天長笑的凌燁，不知怎得，心生許多不安。鬢邊的牡丹花蕊，搖搖顫顫，就像她起伏的心緒一樣。從前那個(gè)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攝政王，雖然讓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無論怎么說，看起來也像個(gè)正常人。但今日，這攝政王渾身上下，處處都透著詭異。他瘋了？竟然從嚇唬孩童的夜哭郎，變成了當(dāng)街撒錢的散財(cái)童子。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喪心病狂的活閻王，他竟然覺得罵的好罵的妙罵到他心坎里了？還有，死而復(fù)活……他想復(fù)活誰？他生母早亡，他父王病逝，他的母妃和兄長，都慘死在他的算計(jì)里，世上還有令他惋惜想要復(fù)活的人嗎？若他做了閻王，他估計(jì)會是那個(gè)每天一睜眼，便逼著牛頭馬面上人間收人頭的惡毒上司！看著這樣瘋癲的攝政王，長姝公主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不等她深想，那邊的攝政王又有動靜了。凌燁笑夠了，收回笑來。看著那抱著一捧小黃魚的幼童，幽幽道：“本王很欣賞你，所以決定幫你一把?！薄澳慵易≡谀膬?？你口中的桃紅姐姐，又住在哪兒？”那幼童吸了吸流出來的鼻涕，喃喃道：“我……我家住在帽兒胡同……我桃紅姐姐……就住我家隔壁！”說完，巴巴地看著凌燁，似乎是還在期待小黃魚。凌燁低笑一聲，叫來馮管家，“馮煥，你去帽兒胡同，將那位桃紅姑娘……還有他的父母都帶過來?！薄傲硗狻薄ち锜钣謴膽牙锾统鲆粋€(gè)白凈無暇的玉佩，丟給馮管家?！斑@個(gè)，用沉香木的盒子封好，再用紅綢仔細(xì)綁著……”他說了一半，似乎在思考哪里有紅綢，眼神轉(zhuǎn)了一圈，落在公主府門前那剛搭好的大婚用的紅綢團(tuán)花時(shí)，鳳眸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