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多，窗外橘黃色的光線透得人昏昏沉沉的。程可祎沒開燈，房間里只有書桌上的一盞臺燈亮著，把白紙打得慘白，像手術(shù)臺上的紗布。他正伏在書桌上畫畫，手指捏得發(fā)緊。紙上是一個側(cè)臉輪廓，短發(fā)，挺鼻，鎖骨略顯突兀的男人。沒有表情，但眼神里有股說不清的東西。他不敢畫太像，也不敢畫太不像。他已經(jīng)改了很多遍，橡皮擦得紙張邊緣都有些發(fā)卷了。每次落筆，他都像是在用鉛筆摩擦著心底某種隱秘的情緒，小心翼翼，又欲蓋彌彰。何宇今天剛送他回家，一路上沒說幾句話，車?yán)锓诺氖呛芾系腃D，男聲低沉磁性，歌詞聽不太懂，但旋律莫名讓人安心。他只記得那人握方向盤時手臂上的青筋，以及抬頭看后視鏡時露出來的喉結(jié)。畫紙上，他正在描嘴唇上的線條。門“咔噠”一聲開了。他猛地把紙按住，轉(zhuǎn)頭：“誰——”是他媽，程榮榮。她今天換了件酒紅色的綢襯衫，臉上的妝剛補過，唇色帶著點玫紫，看起來剛要出門。她站在門口，斜倚著門框，眼神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圈，像是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澳悴厥裁矗俊彼呎f邊走進(jìn)來，鞋跟在地板上敲出規(guī)律的聲音，每一下都敲得程可祎心臟震顫?！皼]藏什么?！彼Z氣僵硬，手掌壓著畫紙?！皠e跟我玩這套?！背虡s榮繞到他身邊，一把抽走桌上的紙，“看看你最近都在忙什么?！鄙倌暌话讶專垍s已經(jīng)被舉起來了。沉默兩秒。她先是一愣，然后笑出聲：“喲，這是誰??？”他沒說話。她瞇起眼睛打量了兩秒，嘴角勾起：“這畫得什么東西??？這是人嗎？”程可祎說不出話，臉燒得厲害，手指僵硬地抓著桌角。女人把畫放回桌上，語氣倒是認(rèn)真起來：“你要是真喜歡畫這些玩意，我叫你姥爺運作一下，得個獎，對你以后進(jìn)單位也有好處?！薄拔也灰氵\作！”男孩猛地吼出來。聲音太響，他自己也愣了下。程榮榮也停了一秒，眉頭挑了挑：“發(fā)什么神經(jīng)？”程可祎說不出理由，他只知道母親的“運作”“對你以后好”讓他覺得惡心。少年的喜歡、羞恥、秘密被冷漠地嘲笑，而簡歷上的一項才藝，才是母親更加喜歡的東西。程榮榮盯著他看了幾秒，像是第一次認(rèn)真打量自己這個兒子。然后她像覺得這場小插曲已經(jīng)夠無聊了，順手就把畫扔進(jìn)了門邊的垃圾桶，然后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房門。屋子重新陷入昏黃的安靜。垃圾桶里的紙卷成一團(tuán)，像一只閉著眼睛的、死掉的小獸。程可祎坐在書桌前，呼吸有些亂，過了一會兒，他才彎下腰，從垃圾桶里把那團(tuán)紙撿了出來，輕輕展開，看著那張已經(jīng)褶皺的臉。燈光下，那雙眼睛還是沒有表情，但他突然想起何宇那天倒車時透過后視鏡，看著他的一眼。像是知道他在看，又像是從未真正看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