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時節(jié),貫通遼國析津府左近的幾條水路都早已封凍,白雪皚皚的地面上,一條條凝結(jié)成冰的河道映日生光,讓人稍一久視就有些睜不開眼睛。
七渡河厚厚封凍的河面之上,一架架木底冰車不斷向前。
燕云十六州本來就是北地,自魏晉以來冬季貨運(yùn)都仰賴這種形如長床、下接鐵皮的冰車,也就是后世換了個名目的雪橇車,說起來實在不是什么稀罕事物。但在宋境,這種又被稱作凌床、冰床的交通工具,卻只有接近遼土的雄州、滄州等地,可以稍稍見到些蹤跡,雄州冬日里的冰床隊伍,甚至讓大宋士大夫視為難得一見的異域景致。
但眼前所見,哪有什么可讓人付諸翰墨、再三吟詠的北國風(fēng)光?冰車前挽轅的沒有多少騾馬,卻是一個個衣衫殘破、胡亂套著麻袋般衣裳的燕地百姓,拉纖一樣拉著這些沉重冰車在封凍的河面上掙扎!
一眼望去,許多人甚至連破口袋一樣的麻衣都不得周全,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處處都是被凍裂的血口子。在他們的頭臉面目間,鼻子耳朵已由通紅轉(zhuǎn)為黯然的血痂色,顯然是皮肉已經(jīng)在嚴(yán)寒下壞死的征象,就算華佗在世,也只能將這凍壞的耳鼻割掉了事。
這些人的頭顱已經(jīng)被污臟的亂發(fā)遮蓋起來,很難再區(qū)別之前他們是梳著發(fā)髻還是編了發(fā)辮。而他們當(dāng)中那些習(xí)慣于剃光頭、只在頭頂留下幾縷半長垂發(fā)的契丹人,卻因此成為了女真人重點關(guān)照的對象,沒幾日就被時不時落下的皮鞭折磨到死,或者干脆就成了女真人日常練習(xí)的活動箭靶子。
這些落入女真軍馬之手的燕地百姓,或者來自燕京北大門的檀州,或者來自燕京周邊的塢堡集落。在殘遼最后的統(tǒng)治中心,這些地區(qū)勉強(qiáng)地維持著末世中的一點秩序,但隨著白山黑水間的女真大軍漫過古北口,席卷殘遼南京道的此刻,這點脆弱的秩序就像是暴曬在日光下的菌菇,轉(zhuǎn)眼間就萎縮成了一堆碎末!
而比起這些,最不可思議的,還是遼國上下調(diào)集兵馬的時候,似乎只盯著白溝河南岸的宋軍,而關(guān)外虎視眈眈的女真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的確,女真與宋人之間有海上之盟,遼國北境是女真皇帝完顏阿骨打馳騁的馬場,而燕云十六州盡歸于趙宋之手,兩國興兵,各取所需。而殘遼上下獲知了這個軍情,于是不論是坐鎮(zhèn)燕京的蕭普賢女,還是率兵南下抗宋的耶律大石,也就全然沒有據(jù)守古北口以拒女真的打算。
于是在沒有外力干涉的時空中,遼國滅亡的最后一出戲就變成了一幕無厘頭到了極點的荒誕劇,一面是白溝河畔,宋遼大戰(zhàn)至血流漂杵、伏尸遍野,一面是女真大軍按兵觀望于長城之外,寧可興兵追討天祚帝耶律延禧,也絕不踏足析津府之地。
直到十余萬宋軍被耶律大石那三萬遼軍按在地上反復(fù)摩擦之后,走投無路的童貫只得厚禮卑辭地請求完顏阿骨打出兵,女真軍馬方才直入燕云。
而女真大軍攻下燕京之后,自然順道將遼國南京道積攢百余年的財富與人口劫掠一空,只留了一座空空蕩蕩的死亡之城也把這“強(qiáng)宋盛世”的畫皮在女真人面前扒了個底掉。
殘遼的宗室國戚要不過要保全社稷宗廟,趙宋的最高統(tǒng)治者追求的只是遠(yuǎn)邁漢唐的虛名,主持伐遼的王黼、童貫輩,除了穩(wěn)固地位、宦官封王的誘惑吊著外,更是再沒有其他念頭可想。
燕京城瑤池殿上皚皚白雪,云母窗的暖房內(nèi)紅梅如血。
而整個析津府,早已是白骨皚皚,遍地赤血,仿佛城里城外兩不相干。
七渡河的冰面上,那些已經(jīng)被女真人當(dāng)作牲畜驅(qū)使的燕地百姓,只是朝前一步一步掙扎,不時就有人因為饑餓、寒冷、過度的勞累,就這么一頭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這個時候,監(jiān)押這些生口的蒼頭仆從,就得趕緊將尸首胡亂拖到一邊,免得擋住了冰車的路。
于是一條不怎樣寬闊的七渡河上,三步一尸,七步一骸,冬天里的狐貍豺狼,甚至紅著眼睛的野狗,就這么大群大群地跟在那長長的女真輜重隊伍后面,一個個都吃得肥了不少!
而監(jiān)押這些生口的女真軍馬,還有帶隊的蒲里衍,對一路慘況,卻絲毫沒有在意處,甚至連食水都懶得多加安排,只讓底下奔走的蒼頭之流仆從軍,每天給些潲水似的吃食就算了事。這一路折磨下來,只有最壯健的漢子,才能勉強(qiáng)茍延殘喘,老弱婦孺,干脆就是一路上尸體相藉,不知留下多少野鬼孤魂
然而一手造就這條尸骨之路的女真軍將,卻是毫不在意地坐在馬上,一雙小小的眼睛只是盯著那些蒼頭之類仆從軍的動作。
這軍將出身生女真四大部之一的蒲察部,雖然不算是完顏部的直系,但蒲察部歷代都與完顏部通婚,兩部之間的關(guān)系就仿佛契丹皇族和奚人后族一般。因此上別看他只是個小小的蒲里衍,只掌管一個女真百人隊,連正牌子謀克都算不上,然而地位卻隱隱在這個百人隊的謀克之上。
原因無他,這個百人隊的謀克是女真小部溫都部出身,抽走了一半人馬去和女真大軍匯合,七渡河上這長長的一條輜重隊伍,只有數(shù)十女真精騎與近二百的蒼頭輔兵押送而已。
但在遼國大軍望見女真大纛就潰退無余的當(dāng)下,就算只不過三兩女真騎軍,都可以將數(shù)百遼軍精銳如趕羊一般攆得亂竄,這不到三百的兵力也足夠看押這數(shù)千生口轉(zhuǎn)運(yùn)輜重,而不虞出什么紕漏了。
女真初興,最重軍功,這也是女真諸部唯一可以在完顏阿骨打一手締造的這個軍事集團(tuán)里出人頭地的機(jī)會。這個蒲察部的蒲里衍也自然懷著這樣的野心,很想帶著人馬,多砍殺一些遼狗頭顱,多擄掠一些遼人生口,為自己這一支掙得更多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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