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唱道情的是佛山人梁靄如，今年也不過二十來歲，連前清的秀才功名也沒有，但是佛山乃是朱明山房所在，如今更是直接圈進了廣州府治下。何況佛山可說是某位大人物的“龍興之地”，梁靄如更是在朱明山房主持的青埂書院中讀出來的，不管國朝的科場制度怎樣的變動，總也少不了他一領(lǐng)秀才的青衿。

    而與他唱對臺戲的那人年紀已經(jīng)快四十了，也是方巾道袍，三綹胡子蓄得儼然一派淳儒風(fēng)度。這位是順德秀才龍廷槐，原本在前清治下，也是有名的老才子，眼瞅著有望省試中舉當(dāng)口，卻給這場改朝換代的大變耽擱下來。

    但不論前程如何蹭蹬，這位龍秀才總是一副道學(xué)君子模樣，這時候說起話來，看似嚴厲，然而其中更多的是規(guī)勸之意：“唐時開道舉，宋時有雜科，然而儒門經(jīng)義才是正途。一時之間，南北二圣所好，我輩讀書人改變不得，但是二圣歸天之后呢？將來的太子，總該是我輩儒士教導(dǎo)了吧？所以為了先圣道統(tǒng)，我輩不但要應(yīng)國朝的科場，還必須要中式，如此才能為將來掙下一個正本清源的機會！”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又站在儒門大義的根子上，在座的人都是從小讀四書五經(jīng)出來的，都是點頭的居多。

    在角落里，也有一桌人，為首的一人頭戴一頂東坡巾，身披一件木蘭色的鶴氅，像是個山居處士，身旁陪坐的伴當(dāng)卻是道家裝束。

    不過如今秀才改換道裝也是時尚，倒沒有人在這等事上在意。中間也有人來與他見禮，他只道自家姓鳳，名喚鳳凰鳴的便是。

    當(dāng)年道海宗源之主在佛山鎮(zhèn)誅殺鳳天南一事，如今已經(jīng)是無人不曉，不知多少南戲北曲的戲班子都在搬演“魏真君劍斬南霸天”這出戲。

    那些秀才聽著這人自稱姓鳳，就下意識地有點忌諱，道了聲“久仰”就撇開他到一邊去。

    這位鳳凰鳴也不在意，只是面上帶笑，靜聽那一幫老才子、小名士高談闊論。

    方才龍廷槐一番議論，引得不少秀才點頭稱是，連聲贊嘆他“立論正大”，反倒讓梁靄如有些坐不住了，他放下烏木筷，哼了一聲道：“龍朋友說得倒好，可是你們又怎么知道如今的科考，是怎樣的制度，這國朝的功名，又要怎生去??？若是如前清一般，‘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知’，只要會做幾篇文章，便成人上人，然而理政問案，個個不通，全憑師爺把持，吏目蒙蔽。那還改什么制度，還按照制藝取士不就得了？”

    龍廷槐聽得他話里有話，不由得一揚眉道：“梁朋友，聽你這般說，想來國朝如何取士，你是有消息的了？倒不妨給我們透一透底，非但在下，就是伍兄家中每日籌辦文會招待我等，也該于他有個報答之處?！?br/>
    伍秉鑒坐在那里，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然而目光精明，仿佛一裝上機關(guān)消息就能活動起來。這位伍家的五公子站起身來，向著梁靄如拱手道：“梁兄，大家在此都是為了科場前程奔走，既然梁兄有什么消息，倒不妨說給大家聽一聽，起碼我等要讀什么書，學(xué)什么藝，也好有個用功的方向，也不枉我等齊聚府城這一場緣分?！?br/>
    梁靄如也是少年心性，吃不住伍秉鑒這番懇求，方才點頭道：“我也只是自己私下揣摩，一得之愚而已，既然成之兄這樣說，那小弟就腆顏說上幾句。諸位知道，小弟乃是從青埂書院讀出來的，書院中的課程分明道、格物、修身三門，下面各列科目。明道一門下，是明經(jīng)、明法、明算三科。明經(jīng)科以道門道德、南華諸經(jīng)為首，儒墨法諸家次之。明法為治平、刑名、兵學(xué)諸般為政之術(shù)，明算則只研習(xí)數(shù)算之道，為推演天人之理的基本。”

    伍秉鑒聽了數(shù)算之道，他是商家出身，別的不敢講，這“數(shù)算”兩字倒還來得，不由眼神微微一亮。

    龍廷槐聽了，卻是搖頭道：“青埂書院是那一位所立，尊道門輕吾儒理所應(yīng)當(dāng)，可總未將先圣微言大義棄之不顧。但是治平、刑名也還罷了，兵學(xué)之術(shù)乃屠龍之技、帝王之學(xué)，豈可似這般濫授于人的？此事不妥，做得差了?！?br/>
    搖頭間，他又說道：“那格物一門又如何？”

    梁靄如答道：“格物一門下有天文、地理、生物、化學(xué)、物理五科，講求天體運行、地脈走勢、萬物變化之理，小弟來時，化學(xué)科便正在講解冶金之術(shù)呢。”

    龍廷槐不知道那“冶金之術(shù)”講的什么，只是搖頭道：“天文一事，人君所最忌，兩漢以來光是讖緯圖符就惹起了多少大獄？再將此等學(xué)問傳揚起來，世間無知之輩借圖讖為亂可知矣！地理堪輿，假借壽夭利祿煽惑人心，陰宅遷墳、陽宅改建，為惡非小，學(xué)之何益？至于冶金之類，想來亦不過是道家末流燒煉鉛汞、縮錫成銀、點石成金之類小術(shù)，更是越發(fā)地不該士人學(xué)了！”

    說到這里，他不由得搖頭感慨道：“這些雜學(xué)，真真與世道人心無一毫益處，可惜那一位乃是道流出身，被這些旁門左道之學(xué)、異端之說弄得迷惑住了，若是沒有真正儒臣為他提點一二，這江山來得輕易，只怕去得也快了?！?br/>
    梁靄如聽了，搖了搖頭，知道這位全都弄錯了，他剛才與龍廷槐爭論一番，如今還有火氣沒去，也懶得糾正，只是繼續(xù)說道：“將來科舉后，鄉(xiāng)試得了秀才，便不再考舉人，而是要領(lǐng)了官照，先為佐貳吏目，積功升遷，而后再參加鎖廳試，將來好考進士呢！”

    這一番話說出，龍廷槐頓時雙目圓睜，顫聲道：“此話當(dāng)真？！”

    “千真萬確！”

    不料梁靄如這一答話，龍廷槐卻是猛地一跺腳：“令我輩讀書人身操賤役，去做吏目？倒行逆施，倒行逆施莫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