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腹帶著薄繭，這使得這剎那間的觸碰變得如此具有真實感。

    不是如夢幻影，也不是莊周夢蝶，而是數(shù)年后，又一次陰差陽錯的相遇。

    神光漠然地別過臉，于是那只曾經(jīng)手持利劍，能拉開數(shù)石弓，殺了無數(shù)人的手只是輕輕地從她如玉的臉龐上擦過。

    紅燭下，神光看不清鐘衍臉上的神情，亦沒有去看。

    她飛快地從榻上站起身，想要向外奔去，卻因為迤邐拖地的嫁衣被床榻鉤住，步履一緩。

    面前，年輕俊美的男人目睹她的窘態(tài)，臉上帶著一種戲謔的嘲諷。

    窗外是漆墨幽深的夜空，門外短兵相接的廝殺聲不絕于耳，不過剎那，鐘衍的親兵入內(nèi)，高聲道：“啟稟將軍，已于城北捉住梁帝，現(xiàn)正在院中，可要帶過來？”

    神光猛地抬起頭，恰好對上鐘衍幽深的目光。他唇角微挑，在這個時候竟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臣在荊州早就聽說皇后殿下深明大義，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皇后以身涉險，只為保全御駕……”鐘衍說到這里，稍稍頓了頓，而后看著神光顰蹙憂慮的面容，緩緩道，“若不將陛下帶過來，讓娘娘看上一眼，娘娘怎能安心隨我們上路？去將陛下帶過來吧?！?br/>
    “鐘衍！”神光驚怒交加，一時間有些克制不住的暈眩，她扶著床榻，一字一頓地問他：“你到底意欲何為？”

    “我——意——欲——何——為？”鐘衍微微一笑，“娘娘很快就會知道了?！?br/>
    很快有數(shù)名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的親兵幾乎是拉拽一般地將弘嘉帝拖進了這屋子里。他掙扎著，不停地高呼：“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是大梁天子！阿姊救我！”

    “阿頡！”神光疲累到了極致，不由一陣心悸。她捂著心口，垂目對鐘衍平靜道：“將軍若想要在這里弒君，又何必再加折辱？左右我們夫婦如今不過是將軍的砧上魚肉罷了，將軍何不痛快了結(jié)了我們?！?br/>
    說罷，上前，跪坐在弘嘉帝側(cè)，扶住弘嘉帝宛若風中秋葉一般戰(zhàn)栗的身體。

    弘嘉帝雙目赤紅，臉上泛著一種病態(tài)的熱，因為不?？人?，愈顯佝僂，只知道緊緊牽住神光的指尖。

    “我們？夫婦？”鐘衍重復了一遍這兩個詞，忽地撫掌，似笑非笑地俯視著地上的兩個人，緩緩道，“果然是夫妻同心，情比金堅?！?br/>
    弘嘉帝還在哀求：“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br/>
    神光泫然，將食指抵在他發(fā)白的嘴唇上，輕聲道：“陛下，莫要再求了。陛下乃黃帝后裔，承天之命，九五至尊，莫要在人前墮了威儀，好么？”

    她將背挺得很直，燈影下，寬大的嫁衣愈顯空洞。從鐘衍的角度看去，恰好看見她烏黑的高髻和纖長素白的脖頸。

    她一向是這樣的，單薄、卻倔強，宛如名劍，烈火澆鑄，絕不折斷。

    鐘衍的冷笑聲在她背后響起，而后，神光被人猛地從地上拉了起來。

    她憂憤交加地轉(zhuǎn)頭怒視鐘衍，奮力想要將自己的手腕從他的桎梏中抽出，鐘衍卻不知緣何，攥得更緊，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的腕骨捏碎一般。

    神光終于隔著多年的時光，第一次直視面前的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