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敵人徹底打倒了，才是真的周全。

    這不像一個十三歲少女說出的話，但是卻叫人覺得振聾發(fā)聵。只是當敵人強大到不可撼動的時候，這一切又談何容易？現(xiàn)在林如海的處境，若想絕境翻盤，無異于蚍蜉撼樹。

    這些年，林如海早查清楚了，江南表面上瞧著富庶，地方勢力卻早就脫離了朝廷的掌控。而且，甄應(yīng)嘉背靠甄皇后和榮親王，已經(jīng)全面掌控了整個江南，自己一個被架空的巡鹽御史想打倒他們，幾乎不可能。

    甄家雖然是新榮之家，現(xiàn)在卻是江南世家之首。甄應(yīng)嘉的姑母是皇上繼后甄皇后，表兄二皇子雖是親王，卻也是嫡出的身份。

    先太子早在六年前逼宮未成后就被圈禁，已經(jīng)死在了王府。榮親王這些年雖然未被立儲，卻也是一眾皇子中年紀最長，身份最高的。榮親王日后繼位簡直名正言順。

    甄應(yīng)嘉現(xiàn)任江寧織造，論品級自然不算極高，但是織造府是一等一的肥缺，甄家就是榮親王的錢袋子。而且自立國以來，甄家便在江南經(jīng)營，對江南的影響力之大，哪怕是總督、巡撫，也要退一射之地。

    江南官場有一張護官符，說的是到江南為官，若是不打點好與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關(guān)系，這官位必定坐不長久，江南官場之水深可見一斑。

    但是金陵四大家族不過是被人推出來的幌子。真正操控江南官場的是甄家。只是甄家這樣的人家，又是皇后母族，親王外家，怎么可能被架在火上烤，傳得人盡皆知？所以護官符上的四大家族跟甄家比起來，不過是甄家的打手。

    “玉兒雖然言之有理，但是螳臂不能當車，為父無能，并不能將敵人打倒。只能退而求其次，為玉兒找個安全的去處?！绷秩绾@道。

    “父親,天無絕人之路。”

    林如海瞧著這個六年不在身邊的女兒，少女有些瘦弱，臉上還透露著些許不健康，但是始終沉著、冷靜、智慧。哪怕她才十三歲余，說話的語氣卻十足沉穩(wěn)，莫名叫人心安。女兒有這樣的天資，林如海需要重新考慮接下來的安排，是完全讓她置身事外，還是叫她明白時局。

    沉吟良久，林如海說：“玉兒可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么？”

    “大約知道，皇上原本是信任父親的。但是六年前，太子逼宮未遂，皇上興許變了性情，興許對原本的舊臣起了疑心，父親現(xiàn)在并不簡在帝心。父親背后失了支撐，甄家又苦苦相逼，所以父親希望能將我托付給外祖母，免去后顧之憂。但是其中許多細節(jié)女兒卻推算不出，父親可以告訴我嗎？”為了盡快讓父親全心相信自己，黛玉抓住機會便會展示自己的政治智慧。

    但是林如海聽了這番話，簡直震驚得無以復(fù)加。

    別說閨閣女子，就是做官幾十年的人，也未必能有這番見識。這種天賦，林如海自己也自嘆不如。還有必要對黛玉有所隱瞞嗎？完全沒有了。黛玉說將敵人打倒在地掙一條生路，之前林如海覺得是天方夜譚，現(xiàn)在林如海只覺得自己做不到，不代表黛玉做不到。如果黛玉就是世上的人外人天外天呢？

    林如海終于下定決心簡單的介紹了江南局勢。林如海身體不大好，多說些話就咳嗽。黛玉擔心父親身體，忍不住打斷林如海：“父親先歇一歇，這些話等用膳后再說不遲。

    好在林如海表達能力非常強，言簡意賅、高度概括，卻已經(jīng)把江南幾股勢力的紛爭用凝練之語概括出來了。

    黛玉細細聆聽，加上自己前世的分析，慎重說：“叫女兒看，事情的關(guān)鍵已不在販賣私鹽案的真相，而在朝堂爭斗的成敗。父親已經(jīng)確定私鹽案是榮親王背后支持，那父親覺得榮親王坐得住嗎？畢竟皇上還在位，榮親王要想高枕無憂，釜底抽薪才是上選。”

    釜底抽薪，榮親王的釜底抽薪是什么？自然是逼宮！難怪玉兒說謹防有人逼宮。

    林如海心中翻江倒海，六年前先太子逼宮的時候，雖然林如海已經(jīng)到了江南，但是也知道京城是怎樣風聲鶴唳，血流成河。這才過去六年，難道又要來一次嗎？

    但是林如海知道，黛玉的分析言之有理，也許朝堂動蕩已經(jīng)近在咫尺。這些皇子皇孫，自小含著金湯匙出生，要什么有什么，卻為了一己之私爭斗不休，你死我活。成則以成千上萬的性命做墊腳石，敗則血流成河為他們陪葬。他們憑什么？

    年輕時的林如海也是一腔抱負，一心為國為民，當時豪情萬丈，拋頭灑血在所不惜?？墒乾F(xiàn)在呢？妻兒殞命，自己危在旦夕，女兒無依無靠。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抱負嗎？憑什么都是人，他司徒家的人就可以這樣糟蹋人命。

    林如海閉了眼睛，不敢深想。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士族所謂抱負、所謂綱常，那些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三觀正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