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醫(yī)院,他亦無處可去。已經畢業(yè)了,周遭同學各奔前程,學校是回不去了。學校對面建筑區(qū)要重新規(guī)劃,他們的工作室被迫關門。
沉吟與五入兩個人,游蕩在采藍的街上,烈日炎炎,無所適從。
七月的最后一天,天雷滾滾,狂風大作,此后連下了一個星期的暴雨。雨水裹挾著黃沙、垃圾沖入了低矮的平房,整座城市浸泡在水里,仿佛隨時會傾覆。洪水濕漉漉的黃泥味,與建筑周圍苔蘚的腥味混合在一起。這氣味逐漸將沉吟吞沒,他感覺自己像是一灘爛泥,被洪水沖刷的越來越無形。
幾個月后,鼓瑟母女搬離了白榆坡,文物盜賣案鮮有人提及,一切似乎已塵埃落地。只是這塵在他心中,逐漸壘成了一座尖塔,暗戳戳的。他總覺得疼痛、煩躁、郁郁寡歡,這是旁人難以發(fā)現的隱疾,再高的醫(yī)療機械亦無法檢查出來的疾病。
他將大部分的積蓄留給了鼓瑟母女,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只夠他和五入在清水灣租一間簡陋的工作室。
清水灣一帶是專門做仿古瓷的,一個個作坊看起來又破又舊。舊家具的霉味與制瓷原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在腐壞,只有放在檐下的釉料研磨機是新制的。
做手藝的技術工人,一般話少,房東亦是如此。他沒與沉吟他們簽訂租賃合同,直接讓他們搬進去了。
房子雖然破敗,但是房租卻一點兒也不便宜。在采藍,似乎沒有所謂的郊區(qū),越是郊區(qū),聚集的手藝人越多。像桃源谷這樣的久負盛名之地,亦不過是采藍郊區(qū)的一個小山谷,但國內外的手藝人卻接踵而至。
他與五入將工作室簡單地整理了一番,因為面積偏小,他們不打算置辦太多東西,只買了一張長方形的木桌子,幾張沒有靠背的凳子。制瓷設備還是從前用過的那些,另四舍給他們寄來一小塊上好的紅木,他和五入便用這塊木頭,新制了一套雕塑工具。
沉吟常常待在工作室,一待就是一整天,晚上也很晚才會回房就寢。他很少出門,也害怕離開工作室。一離開工作室,他便開始胡思亂想—窯爐爆炸、文物盜賣案、殘次品倉庫……他經常想起徘徊在警察局門口的情景,有時想著想著睡著了,夢見自己進去報案了,經調查,他父親并沒有犯罪。夢里心情有多放松,醒后心情就有多沉重。
偶爾他也會想,也許跟朝歌一起出國,是一種選擇。朝歌開心,李何枝也樂意見。但是他不能保證在國外,他就心安,何況他不想將這些痛苦帶給朝歌。
胡思亂想的后果,是他不斷的自我否定。他恨極了自己的矛盾、懦弱、寡斷,也恨自己心緒不寧。短暫的睡眠時間,他常常從噩夢中驚醒,負疚感壓的他無法呼吸。創(chuàng)作不一定使他快樂,但是不創(chuàng)作的時間,他一定是痛苦的。
沉吟與五入雖然辦過幾次展覽,卻沒有任何銷售藝術品的經驗,對于工藝品市場亦不甚了解,只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做。沉吟不再使用水點青藍技法,而專注于瓷塑造型,施以簡單的釉色。他的這份樸拙,卻并未得到市場的正面回應。這樣的風格放到已經成名的藝術家身上,是一種返璞歸真;但是放到一個剛畢業(yè)的年輕人身上,普通人看來,像是一場稚嫩的嘗試。他所做的每件作品均耗時月余,然而擺到創(chuàng)意集市上,卻駐足者甚少。即便有人上前詢價,亦是帶著“這作品也值這個價”的表情離開,幾次三番下來,他們手里的錢已不夠交付房租及地攤費了。
“明天我將作品送到一個朋友的店里試試,他在瓷源客棧開了一家店,店里客流量大,往那兒去的瓷器愛好者,都是一些有經驗收藏家,總有識貨的人?!?br/>
沉吟沉悶地“嗯”了一聲,仿佛是在回應五入,又仿佛只是沉悶的咳嗽。他點了一根煙,最近他總抽煙。他那點驕傲還在,他固然知道藝術品有它的受眾,并不一定與市場水土相符。只是反復的試探,令他的自信微微抖了抖,像是煙灰灑落在地面上,不易察覺的、零星的灰色。他話漸漸變少了,笑容常常凝滯,直至后來,沉默的像一所破舊的房子,舊的柴窯,舊的瓶瓶罐罐,一切舊的東西。
兩個月后,五入帶回來一個好消息——他們寄售在朋友店里的那幾件瓷器,被人買走了,付款干脆,絲毫沒有討價還價。
沉吟嘴角牽動著,但是因為太久沒有言語,喉嚨發(fā)緊,話不知道該怎樣說出來。眼里微弱的光使人相信,他是欣喜的。
他們去了一家新開的餐館慶祝,餐館做成古代客棧的樣子,木梁子上掛著紅色的燈籠。天還未完全暗下來,梁上的燈已經點著了。晚風拂面,吹散了他們心中的陰霾。
沉吟想,離開李家,這是一個新的開始,尚且還有諸多可能。
“畢業(yè)到現在,總感覺你哪里不對勁?!本七^三巡,五入抬眼撞見沉吟的沉默。似乎三五個月的時間,就覆蓋了曾走過的灼灼芳華,留下的只是歲月近距離的躁動。
“是不一樣,從前走的是康莊大道,我們三三兩兩并肩走著,有說有笑,輕松自在。如今獨自走進荊棘遍布的叢林,當然是不一樣的?!彼麤]辦法告訴五入,在他身上發(fā)生過什么,只能說些看似無病呻吟的話。事實上,他很清楚,使人覺得遙遠的,并非時間漫長,而是三兩件不可挽回的事。
“為什么突然放棄跟朝歌出國?為什么不回李家?”五入是忍了很久才問出來的,他知道沉吟可能不會回答,他也做好了今后不再問的準備。
果然,沉吟站起來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工作室了,晚點就沒有公交車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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