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常州章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乃是三房人口，約有兩三百?。环肿商?，一處是顧塘橋的祖宅，一處是茭蒲巷的新宅。顧塘橋宅第又分作東西兩爿，在西即澄暉堂所在的這一半家里皆稱“西府”，為吳太君和章霈以下長房所居；在東的一半稱“東府”，為章霂以下二房所居。茭蒲巷章宅為章霑以下四房所居。因吳太君尚在，各房雖不盡挨近居住，家事族務(wù)卻都在一處料理；各房人事財物調(diào)配開撥，也皆要呈報總攬，然后再分內(nèi)外酌情處置。在內(nèi)，先總歸到章霈之妻李氏手里，其實不過一轉(zhuǎn)，李氏點頭說知道了，便往洪氏那邊去發(fā)落；在外則直接歸到章望處。又有一樣，章家歷來以詩書傳家，家中男子讀書治學(xué)為第一要義，多是不理會俗務(wù)的，止長房一系掌管宗祠、祭祀、族田、家學(xué)等事；其各房自得的產(chǎn)業(yè)，皆是各房自行打理，但倘要使到公中的資產(chǎn)力量，也是呈報總攬到章望跟前處置——故此闔府上下，每日大小諸事，少時十?dāng)?shù)件，多時二三十件，都在章望夫婦兩個手里決斷。只是章望并洪氏兩個脾性最是公道穩(wěn)妥，雖說凡處事必定認(rèn)真細(xì)致無所不當(dāng)，卻都不是那一等癖好弄權(quán)攬事之人，大小事務(wù)多肯跟人商議，平素又愛拔擢本家后進(jìn)、帶攜鄰里親眷，故而合族滿意，上下稱贊。

    如今且說章家資助扶持的義塾學(xué)堂。當(dāng)年文昭公堅辭三公高位，專心治學(xué)，其子文華公章榮亦辭官不就，以教書傳道為本，圣人贊揚感佩，免了章氏子孫差役，又特賜千頃“助學(xué)田”。章家原本就是本地望族，年年修橋補路、救難濟(jì)貧以報桑梓，既得了賜田，一發(fā)好德行善：常州當(dāng)?shù)刂亟膛d學(xué)，不但捐錢納物，重修了府學(xué)、縣學(xué)，還把城里的義學(xué)統(tǒng)統(tǒng)整修一遍，幾處人員貲費后續(xù)無繼的私塾也湊足了教師書本紙墨之類；又有那些貧寒人家、小戶子弟中能夠讀書上進(jìn)的，只要投書到門下，考查過確有一學(xué)之力的皆助給燈火之資，又許諾肯在義塾做蒙師講學(xué)者皆得一份潤筆，并給借住學(xué)后的房舍，就連日用的筆墨紙張也都一體承擔(dān)。四十年來常州府開蒙入泮者以千計，進(jìn)學(xué)應(yīng)舉者三百余人，會試登第者一十六人，少說也有七成受過這里頭的恩惠。再有，洪氏嫁進(jìn)章家門后，各處義塾的份例又再添了兩樁——洪氏的娘家以藥材經(jīng)營為本業(yè)，自她過門之日起，便按月往學(xué)里送時用的藥材；洪氏又辟出一爿陪嫁的布店，雇了十個裁縫娘子專為正經(jīng)授課的蒙師做衣衫鞋襪，也是四季按時送到學(xué)里。故而府城內(nèi)外、四村八鄉(xiāng)真正有學(xué)問的讀書人一發(fā)肯到到義塾里去：一者可得師長同學(xué)廣博見識，二者又能得一份安心實在的補貼進(jìn)項。

    只是章家種種用心照應(yīng)，說到底，還是解一時之困，救一時之急。這小戶人家生計多艱難，又最容易受貧病所困。常州城南走線巷便有這么一戶人家，靠著章家義塾，原本日子也還能過，不想家中老人幼兒先后重病，頓時落入窘迫之境，叫那一家之主焦頭爛額，每日無限煩惱。

    卻說這家姓常，乃是本地人士，原住在城南興隆巷。祖上也做過小小一個京官。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子，名喚常青，不事生產(chǎn)，靠一點家底過活，偏偏科業(yè)又不利，至老不過捐了個監(jiān)生。常青也相繼身故，留一個寡妻楊氏，撫養(yǎng)獨子常炅。楊氏寡婦失業(yè)，別無營生，靠漿洗縫補度日，付不起私塾學(xué)費，便把兒子送去走線巷東首的義學(xué)即正身學(xué)堂。這常炅卻是個能讀書的，上學(xué)后連續(xù)數(shù)次考試得了上等，于是便得了章家資助，連楊氏一起都搬到了走線巷居??；二十二歲上取中秀才，聘了街坊裁縫劉的長女為婦，三年生了一兒一女?，F(xiàn)今正當(dāng)鄉(xiāng)試之年，常炅自年前起便多做溫習(xí)預(yù)備，指望一舉得中。不想才出正月，楊氏偶著了風(fēng)寒，先不過臥床，然而就再不能起。劉氏操持井臼，又要安頓丈夫讀書，又要侍奉婆母湯藥，一時疏忽，一雙小兒女又接連得病。如此幾方煩亂，劉氏自己也勞損傷神，不過勉強支撐而已。這常炅原是個孝子，見母親病不得好，幾次請大夫看診，都只管往貴里用藥，一時家里積蓄就花費盡了；及至兒女又病，便只得將原本預(yù)備鄉(xiāng)試的路費用度先挪出來救急。虧得他自中秀才后，便在南塾教授童子聲律一門，這年章望做壽、清明、端午，都有雙份的東西節(jié)禮送到學(xué)里派給塾師，幾次解了燃眉。只是眼看鄉(xiāng)試日近，家人之病不見好轉(zhuǎn)，而箱櫥囊袋已經(jīng)盡空，連柴米也日漸難繼。常炅滿心愁煩，實不知錢從何來，又不忍呆在屋中坐看老母幼子病容，或是等妻子劉氏強打了精神寬慰安撫，于是借舀水洗臉避出屋來，卻只管杵在院里瞪著翻曬的兩件冬衣發(fā)呆。

    正出神間，突然門外一陣喧嘩，就有人拍門進(jìn)來，嘴里喊他的表字：“壽昆兄！”常炅忙抬頭，卻是學(xué)里的一個秀才，姓茍名山，表字天玉，原是富裕出身，其父早年做綢緞生意，家資頗豐。可惜世事無常，就在這茍?zhí)煊袷鍤q上，茍家遭了祝融，一把火將店鋪、庫房統(tǒng)燒沒了，其父母經(jīng)不住打擊，相繼亡故。待他發(fā)送了父母，又將店里往來債務(wù)賬款逐項了清，竟不過剩下數(shù)十兩碎銀，沒奈何，將各種古玩桌椅當(dāng)了兩三百兩銀子，發(fā)付遣散了店里的掌柜伙計，家里也止留一個救火時跌折了腿，又無子女親眷的老蒼頭做飯看門；因無其他營生，只有房舍寬裕，遂和老蒼頭搬到角落小院住，其他都騰出來賃給別人。茍家原本的西席姓張，自他家事故后便自己辭館，到正身學(xué)堂教書，因可憐茍?zhí)煊裨庥?，又愛惜他讀書天賦，就讓他也到義塾附學(xué)，又寫了陳情書與章望，極力推薦他給學(xué)里童子講授常識一門——所謂常識，乃是文華公昔日曾言“寫算安身，文章立命，經(jīng)義正源，道德固本”，故教各處義學(xué)每旬只三、六、九三日教授蒙學(xué)、聲律，一、四、七教術(shù)數(shù)、寫算，另約定二、五、八三天講授天文地理、風(fēng)物習(xí)俗、農(nóng)諺醫(yī)方、城鎮(zhèn)州郡、行市百工等一般的世理常情，且只粗講大概，但求無所不包，因此稱做“常識”。茍?zhí)煊癖揪吐斆黛`光，幼時跟著其父天南地北行走玩耍，見識頗多；后雖經(jīng)變故，不改豪爽本性，三教九流人物都能搭話相共，又積攢了一肚皮雜聞。故而這常識一門，倒似比量著給他定制的一般。常炅在學(xué)里教聲律，兩人都是蒙師，也算相熟，此刻見他來了，不止來，手上還提了個沉甸甸的竹籃，不免問他怎么突然到家里來。

    茍?zhí)煊裰还炙溃骸澳阋惨娡猓髅骷依镉羞@樣的難處，前些天在學(xué)里的時候竟一聲不響。我還是昨天聽張夫子說起才知道。我這里多的也沒有，這些你姑且拿著應(yīng)急。”一邊說，一邊就把籃子塞到他手里。

    常炅見那竹籃子用一塊粗布襯底，裝了大半籃子白米，米上面堆七八個雞蛋，又圈了一串銅錢，錢數(shù)總有四五百個。常炅便推辭道：“天玉兄的心意我領(lǐng)受了，這些東西還請拿回去。”

    茍?zhí)煊竦溃骸八统鍪值臇|西，怎么能拿回去？你要不受，我撂下籃子走，以后也沒多話?！?br/>
    常炅沒奈何，接了籃子，又把那串錢拎起來塞回茍?zhí)煊駪牙?，只說：“這便夠了。你也不寬裕，還是留著自家使喚?！?br/>
    茍?zhí)煊裥Φ溃骸拔壹也贿^我和老蒼頭兩張嘴，能吃幾個錢？再說，這錢也是今朝白來的?！背ｊ谅犃耍幻饩蛦栐趺磦€白來。茍?zhí)煊竦溃骸拔仪皫滋觳盘嫖夷锢献又匦滦蘖藟灒稚弦稽c余錢都花了。昨天聽說你的事，原本沒錢，可巧今早出門遇見巷口趙寡婦滿世界求人寫狀紙，說肯舍得五百錢。這不是現(xiàn)從天下掉下來的？”常炅一發(fā)追問究地。茍?zhí)煊裰坏冒亚耙蚝蠊f了。原來這趙寡婦有個十二歲的小子，勤懇好學(xué)，每天讀書要到三更。偏他家就住在興隆巷口，門前與走線巷相交，平時人來車往十分熱鬧。尤其有個固定賣油條豆腐花的，攤子就支在他家院門外，每天四更天不到出攤，近晌午收活兒，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雨無阻，因賣的早點量足實在，市口又好，回頭老客最多，自然老大的動靜聲響。趙寡婦心疼兒子天天晨起被吵，定要賣早飯的把攤子挪個地兒。那邊則說，我家四代都在這里出攤，老客都認(rèn)地方，必定不肯挪。兩下吵嚷起來，趙家寡母弱子，半點爭執(zhí)不過。趙寡婦便把官司打到縣府。然而縣官哪里有工夫理會這等樣事？不過尋個借口，只說趙家訟紙不合式，就把事情打回來。早點攤子照舊在趙家門口支著。趙寡婦急了，竟一口氣拿出一吊錢來，只說寫成狀紙給五百，幫忙遞到堂上的再給五百。茍?zhí)煊竦溃骸昂箢^這件是訟師的活計，自然不好沾。但前頭這件，也沒規(guī)定秀才不能給人寫狀子的。且她許的又是現(xiàn)錢，便宜誰不如便宜我。我就給她寫了一個，錢拿來給壽昆兄你，可不是兩其美？”

    常炅聽了，連連搖頭，直說不好，道：“那趙家也艱難，寡母幼子，凡有幾個節(jié)余，都是牙縫里省的。又是街坊鄰居，原只該幫她的忙，怎么好拿她的錢？再說，她這份訴狀，又該怎么看？”

    茍?zhí)煊駠@道：“這事趙家不占理。論先后，那早點攤子幾代的營生，趙家不過搬來十一二年。論常情，他讀他的書，他做他的生意，又沒占了趙家院子房舍，也沒堵住門戶不讓進(jìn)出，兩下也沒的相干。趙家不過是嫌吵，然而他家就在鬧市，沒有賣早飯的，也會有賣涼茶點心、草鞋雜貨的，幾一時能清靜？要嫌吵，或換個時辰讀書，或索性搬個住處，什么不可為的，非要打官司。何況讀書貴在專注，夫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心一于是，不及乎他。佛家說八風(fēng)不動，古人也有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他自己家里讀書，不過墻外有些動靜，又不是有人湊到耳邊叫嚷，也不是揪拽了衣服掣肘，連這點吵擾都受不住要分心，還讀什么書，進(jìn)什么學(xué)？”

    常炅點頭，追問：“道理確實如此。但這么說，你狀子也這樣給她寫了？”

    茍?zhí)煊竦溃骸澳悄睦锬軌?？要這樣寫，我還怎么得他家錢？自然是偏幫著趙家，兒郎讀書不易，又是他家唯一指望。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早飯攤子哪里都支得，平民小戶要供出一個秀才何其難得，此處讓開一二丈，指不定就是將來直達(dá)著天的大道通衢。這也是尊文崇學(xué)，禮敬讀書人的正理?！?br/>
    常炅聽了，一發(fā)皺眉，道：“這樣不好。趙家非只白忙，又搭進(jìn)去錢財精神。這事我既知道，不能不管。”說著就往外頭。

    茍?zhí)煊窦泵?，問：“你要怎么管？?br/>
    常炅道：“自然是把錢先還他，再正理開導(dǎo)。撤了狀紙，再與那早點攤子的老板好言商議，最好雙方各退一步，才是鄰里親睦一團(tuán)和氣。你不用多管，我自有道理?！闭f著袖了錢一徑去了。

    茍?zhí)煊癖凰W在當(dāng)?shù)?，半句話說不出，渾身抖了好一陣子方才緩過勁來，拖著腳步出了常家門，一邊走一邊尋思，越想越氣，腳下也越走越快。不想走到巷口，斜地里剛巧一輛騾拉的板車過來，他悶著頭不看見，一頭撞上去，嚇得趕車的小子連勒韁繩帶吆喝，到底袖子下面掛破一截。那小子方勒住了騾子，忍不住破口大罵：“個瞎了眼的！走路不看道，地上有狗屙的金屎撿？”

    這茍?zhí)煊裨練饩筒豁?，偏那小子言語正犯了他忌諱，心頭火倏地直竄上腦門，一把揪了他領(lǐng)口，連拽帶罵：“嘴里爬蛆的玩意兒，你算什么東西，跟爺嗆聲！再多一句話招我動手，大耳刮子把你牙打下十七八顆來！”正待動手，這邊車上早跳下一個人來，搭了他肩膀，嘴里叫到：“天玉兄弟且慢動手！是我，是我?！逼?zhí)煊褚宦犝Z音，正是耳熟，再抬眼一看，果然是緊鄰的街坊、同住在興隆巷的章士恭。這章士恭正是章家的旁支，自己家里行三，其高祖是文昭公從兄之子，如今雖出了五服，卻因年輕干練，其母又是章魁之妻尹氏的庶出侄女，故而頗得二房看顧，現(xiàn)領(lǐng)著一份田莊上日常運輸?shù)牟钍?，這日正是從城北小豐莊回來。茍?zhí)煊褚娏耸撬B忙松手。章士恭這邊跳下車來，先罵趕車小子：“素日里怎么教你的？還不滾去那廂井臺邊子上打水洗嘴巴，再來給天玉相公賠罪！”然后攙了茍?zhí)煊?，笑道：“天玉兄弟哪里來？這向少見，少見。虧得有緣，今天便讓我做個東，且吃一杯酒再家去?！崩屯赃呉患揖扑磷耍冉猩弦粔鼐?，隨意配豬舌鴨肝幾個小菜，又讓茍?zhí)煊癜淹饷嬉路撓聛?，拿十來個錢給酒肆娘子替他縫補。少時酒菜具備，章士恭再三與茍?zhí)煊褡尵啤Ｆ執(zhí)煊裨練鈵?，他一番動作下來卻是早消了，這才覺察肚中饑餓，也不多推辭，連吃了幾箸東西，又喝了幾盅酒方暫歇一歇。

    章士恭遂問先前怎么回事。他不提還好，一提，又是一肚子窩火。于是氣呼呼說了，末了道：“我原是好意。他不領(lǐng)就罷了，反說了我一通去。又還給趙家錢，倒落得我兩頭不是人?！?br/>
    章士恭道：“這常相公也太迂。你與他解困，送他錢財，又不是偷來搶來。趙寡婦要打官司，你幫她寫狀紙，她拿錢謝你，原是最正經(jīng)的路數(shù)。常壽昆只該接了，偏他不接，還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也太戳別人的心?！?br/>
    茍?zhí)煊駠@氣道：“到底他是正經(jīng)讀書講學(xué)的秀才君子，比不得我這沒規(guī)矩忌諱的破落戶。其實我也佩服他道理風(fēng)骨，只是風(fēng)骨換不得飯吃。先不說下個月的鄉(xiāng)試，就是三年一科今歲不去，如今他家這境況，老的小的一起病，一家子飯都要吃不起，不先緊著眼前的難關(guān)，真要空熬出個好歹來，豈不是白瞎了這讀書的材料？只是鬧了今天的事，我也再沒臉上他家的門?！?br/>
    章士恭聽了，點頭贊道：“好個天玉兄弟，果然是明理的好漢，真義氣朋友?！钡皖^想了一想，道：“你既告訴我，我有個主意。常相公這邊，天玉兄弟就先撂開手，只管把事情交給我，我來料理。到底常相公是我們南塾的塾師，但使還有姓章的在，總不能讓自家學(xué)里的先生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