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說：“怎么敢當表兄嫂‘吩咐’兩個字。只是受姨媽與表兄嫂照應(yīng)，這十幾、近二十日這邊住著，又請醫(yī)看病又用心調(diào)養(yǎng)，自覺身體松快了許多，那些勞碌來的病癥也都好了。如今春假早過，職司上頭事情堆著，我到底懸心。表兄這邊督造海塘、測算田畝的公務(wù)，固然有地方官吏領(lǐng)差承辦，然而涉及淮揚鹽瀆區(qū)域的，也急需有人去督看照應(yīng)。表弟雖不才，也不敢為了自己一個人，就耽誤了朝廷的大事?！?br/>
    黃幸聽了點頭道：“我曉得了。你慮的也是。不過你身子不好，在這邊暫時休養(yǎng)的事情，圣上也是知道的，也允準了。那邊事情有你下官照應(yīng)辦理，又兩日一封信地報備請示，其實耽誤不了什么。”說到這里，看林如海臉色神情，見甚是堅定，于是嘆一口氣，說：“但既然你不放心，我也不能攔著你不讓回去。只是不可匆忙啟程，且還有母親那邊，老人家都是喜聚不喜散，總要想辦法稟告一句的?！?br/>
    林如海就笑了，道：“姨母慈愛，這些日承受照顧尤多，哪里能不告而別?！庇终f：“不提姨母，家里幾個侄兒，這陣相處下來我也不舍。特別是象兒，恨不得就帶在身邊，隨我一起回揚州去呢?！?br/>
    王氏聽了，眼光立刻閃了兩閃，就轉(zhuǎn)頭去看黃幸。黃幸卻只端坐，慢慢笑起來：“他一個呆傻小子，倒入了你的眼？但你開口，我自然是舍得的。就怕跟你去，他古怪脾性發(fā)作起來，只給你添麻煩、扯倒忙?！?br/>
    林如海笑道：“我看侄兒倒好。他年輕人好奇，有什么新鮮事情就想弄個明白透徹。難得是這一副細致務(wù)實，凡事肯實地考究鉆研的勁頭，比旁的王孫公子可超出一大截去。”

    黃幸忍不住笑道：“什么務(wù)實、鉆研考究的，你直說他一股子呆性罷了！平時就在淫奇技巧上用心，不肯往詩書上下功夫。我這邊正發(fā)愁，你還說他好，真叫你帶去了，不是縱容了他？”

    林如海正色道：“表兄這話，難道不信我看人？且我?guī)Я巳?，也不會縱容自家子侄胡鬧，正經(jīng)詩書上工夫必定下足的。到底我也是翰林出身，這等分寸還是有的。章表弟就知道，還特意寫信問我，想把他家回小子交給我?guī)ьI(lǐng)幾個月。如今表兄這樣說，倒叫我有些傷心了。或者，是表兄念著表嫂慈母憐兒，舍不得侄子離家，跟我到揚州受苦？”

    聽到他這一番說，黃幸和王氏這才知道林如海用意。黃幸就笑道：“哪里是不信你。你愿意教他，我再歡喜不過的。只是今日左浦胤到任學(xué)政，中午與他接風(fēng)，后說到國子監(jiān)里各家子弟，順勢就看了幾篇功課。不想一眼看到象兒的一篇，偏說的是些天文星相之事，十分喜歡，就跟我說要討他做個弟子。你也知道這左浦胤雖在翰林，卻最精通天文歷算、律法演籌，兩京無人能及。我想著也算是對門對路，難得能夠相投，就應(yīng)下了。卻沒料到表弟這邊也早看中他，竟叫個傻小子也成香餑餑了?！?br/>
    林如海知道這就是婉拒了，也不在意，笑嘆道：“侄兒出息，明眼人自然都看到。也是我猶豫，沒早一日開口。”

    黃幸笑道：“你也別忙著嘆氣。章表弟家的回小子你又不是沒見過。論出息，只比我那小子強十倍。且又已經(jīng)是舉人，轉(zhuǎn)年就要下場，到時候正經(jīng)一個進士出來，你這個有師傅情分的，豈不是面上更加有光？我倒想著表弟有多偏心，怎么這樣的好事倒不來找我，反而先想到了你去？”

    他這里故作惱火，話音未落，林如海就大笑起來。黃幸自己也笑。王氏一面笑，一面給他兄弟倒了茶來。林如海忙謝過，又向王氏說：“聽聞嫂子娘家侄兒定親，我也沒什么好禮，只有一卷南洲十二港圖冊略表心意。嫂子不嫌微薄，就千萬代收下?！?br/>
    王氏笑道：“林表弟客氣。你拿出來的，難道會有不好？我可是親姑媽，只管收，這東西進了嘴，就再不吐回去啦?！闭f得林如海、黃幸都笑了。

    然后幾人又談一談王葳婚事，林如海自然贊一句好親家，又說到甄家煊赫，幾十年來圣眷。黃幸不免說：“太|祖皇帝南巡，他家接駕倒有四次，也算是經(jīng)歷世面的了。這些年看他家教養(yǎng)出來的子女也都還不差，只是才能上頭，到底沒一個比得上當年的甄鶴?！?br/>
    林如海笑道：“那也是百年才一出的人物。想當年盛家兩位尚書大才，開創(chuàng)的局面天高海闊，百年長蕩的氣勢。朝廷上懂經(jīng)濟庶務(wù)雖不在少，卻都沒有他們的眼界。虧得太|祖皇帝從侍從里提拔出甄鶴這么一位來，總算沒毀滅了兩位盛老尚書的一世心血?！毕胍幌掠终f，“甄鶴之外，又有一個王醴，也是才德出眾，雖是內(nèi)府的出身，行事竟也體面開闊。藩夷事務(wù)原本最是繁瑣，偏他就能處置周，還學(xué)了五六國的夷言番語。太|祖皇帝用他管外國進貢朝賀，也算是知人善任?！?br/>
    黃幸一聽就笑起來：“這說的是都太尉統(tǒng)制縣伯的王家了。王醴還是從他父親得的官，如今也是好一大家子，南京城里都稱作‘金陵王’的?！闭f到這里又轉(zhuǎn)向王氏，問：“我聽說他家跟岳丈家曾連過宗，可有此事？”

    王氏道：“我小時候倒似聽過此事。只是他家問的是我王氏本家?？晌夷潜炯沂窃鯓拥男母邭獍粒窟B我家都是因為父親得力，特封的伯爵，家里又一直有實實在在的族譜可循，才承認了是一支的。王醴父子雖然得太|祖皇帝器重，想求這個，卻也是不能?！?br/>
    黃幸笑道：“這都是他家拘泥了。子孫得力，自成一支又如何？非要聯(lián)姻、結(jié)親。單看岳丈家，三個舅兄如今都是什么樣的品級，豈不比那什么東晉王氏本家要出息百倍？那王醴的兒子王子騰，如今也正得用，有他父祖恩蔭，更有本身才干。錐在囊中，其末自見，誰又去問它從哪一塊鐵砧上打來，哪一處硬木上斫來？”

    王氏笑笑不答。這邊林如海卻笑起來，說：“表兄說的，實在有理?！?br/>
    黃幸查看他神色，稍一琢磨，立時也想起來，道：“怪道你笑成這樣。那王家與你可也算有親？”

    林如海嘆道：“果然表兄敏銳，再記不差的。我那先妻賈氏，榮國府賈家，與王家、甄家都是老親。我二舅兄娶的就是王醴之女，大舅兄的長子也聘的他家孫女兒?！?br/>
    黃幸聽了，就指著妻子王氏笑道：“看看，原來竟都是一家子，都鬧到一處去了?！庇窒蛄秩绾Ｕf：“你那岳父家，原也是金陵人士，一樣的太|祖從龍之臣。先姨父為你選的他家，倒也十分相當。只可惜弟妹無福。”

    說到這里，林如海不免傷心黯然。王氏忙在旁邊勸：“雖然去得早，總算留下骨血，也是與我們的念想兒。我聽說侄女兒現(xiàn)住在她京城外祖母家？她在家是獨生的女孩兒，在那邊有外祖母照應(yīng)，又有表兄弟姊妹陪伴，想來倒比家里熱鬧些。”

    林如海知她心意，也轉(zhuǎn)而笑道：“正是為這個呢。她少小孤寂，這幾年在我岳母跟前，跟那邊表姐妹和親戚姑娘一起玩一起住，倒養(yǎng)成個活潑性子。每次京里書信來，通篇的歡喜里頭夾幾句女孩兒撒嬌，直看得人心也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