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第二日章回晨起，與太夫人問安并用早飯后，便請了一間凈室，親自掃案焚香，又更衣沐浴，先沉心靜氣研了一大缸墨，而后另取一只小硯，重新研了墨汁做抄錄之用。落筆前，又默默念誦了兩遍《心經(jīng)》，這才鄭重下筆，卻是抄寫的《法華經(jīng)》，《如來壽量品》一卷。

    章回抄一頁，頌一頁，每抄一頁前，又必定先念誦《心經(jīng)》一遍。這廂黃象來尋表兄，看見他如此，忙告訴祖母章太夫人去，說：“那屋子里也無火盆，又不挨著地龍火墻，平時向來不用，凍著表哥可怎么好？”一邊又說，“不過是抄兩頁經(jīng)文，外公那邊又不信這個，表哥書院里頭學(xué)四書五經(jīng)，也不能信，這般排場卻算甚么？”

    一語未了，章太夫人早掩了他的嘴去，連念三遍：“童言無忌大風(fēng)吹去！”然后才把黃象一把摟在懷里，道：“我的兒，叫這么大聲做甚？當(dāng)心菩薩聽見了怪罪。你哥哥是誠心的君子，認(rèn)認(rèn)真真替你外祖抄經(jīng)求福，可經(jīng)不得你這么嚷嚷?！?br/>
    黃象卻只管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君子不是要敬神明而遠(yuǎn)之？”

    章太夫人道：“但你也知道敬神如神在的理兒。且不要鬧，讓你哥哥完了他這一番功果?！庇置鼈髯约盒N房上管事的媳婦來，吩咐：“這幾日單與回少爺做一份，也不必凈素，清爽潔凈就好。日間茶水果子用心備下，口味兒要較平日淡五分?！?br/>
    黃象又問：“那屋里冷，怎么辦？”

    章太夫人笑道：“平日不言不語，偏遇到你章家表哥就恁多話？”隨后細(xì)細(xì)告訴他：“你道那屋里有多冷？昨日你父親與我說后，便叫人收拾過。他雖抄經(jīng)，又不是整日住在里頭，該怎么做，那些婆子下人難道還要多嘴一說？再者你哥哥也不是那等風(fēng)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紙糊人，身子骨原好，他自家心里也都有數(shù)，就這一點子冷是不妨的。你往日跟你父親出門也多，如今又該要讀書進(jìn)學(xué)，竟不知道那貢院里頭是什么光景？真正讀書人，倘若連這個都熬不過，那便再不必走這一條路的了?！?br/>
    黃象這才放心，告辭了祖母，轉(zhuǎn)身又向章回處奔去。章太夫人不禁好笑，先叫跟的人追緊了，莫跌了碰著，繼而轉(zhuǎn)頭向一旁坐陪的林如海道：“你看可不有趣？世上一物降一物，有象小子這樣平日惜字如金面皮鐵板的，就有回哥兒那樣能每次逗得好一通聒噪煩人的?！?br/>
    林如海笑道：“侄兒貌冷實熱，入微細(xì)致，總是姨母和表兄的福氣。且才學(xué)上頭又不必愁，我前日在表兄處見了他幾篇文字，已大有誠懇務(wù)實之氣，真真吾家千里駒?！?br/>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文字方面并不擅長。條理清楚還罷了，只是通篇的‘有骨頭沒肉’。倘有三分文采，九成九是他回表哥幫忙潤色。他父親常與我說笑，說平白淺近與枯瘦寡味，他兄弟兩人文章便是最好注腳——雖并不至于此，到底也叫人頭痛?！?br/>
    林如海道：“象侄兒年紀(jì)還小，不愁什么。只慢慢拗過那些去繁至簡的偏執(zhí)便是。可以讀一讀汪藻?！?br/>
    章太夫人思量一回，點頭道：“汪浮溪的四六最佳，閎麗精深，杰然天下。詩作也是清新洞達(dá)，寄興深遠(yuǎn)的。小子們讀來卻是正好?！蓖秩绾＃溃骸安焕⑹翘交ü?，見識到底不凡?！?br/>
    林如海忙謙遜幾句，又說：“若那幾篇出自章回之手，意思倒又有不一樣。不知他平日愛讀哪些書，又做的什么句詞？”

    章太夫人先不答，眼睛把林如海上上下下看一遍，這才慢慢笑道：“我平時也不常問他們小人兒家這些。只是聽他伯父講，在歷家名家人物里頭，他對同叔頗有些偏愛，和過好幾首《浣溪沙》、《鵲踏枝》。不過，到底才十幾歲人，距離大晏風(fēng)姿，差了不是一步兩步。”

    林如海笑道：“晏殊深情贍麗，少年人能得其一二分閑雅就不容易。倘果然學(xué)到真精髓形貌，難道不是他的天賦才能？”

    說著，林如海再問章太夫人具體文詞。太夫人便與他一篇篇說過，兩人就辭藻用典細(xì)細(xì)討論。太夫人又叫去取了家中這一輩日常課業(yè)來，也批、也評、也品，倒也十分自在和樂，竟至晚飯時辰談興猶未能盡。還是王夫人聞信，慌忙請了黃幸來說：“不止在這一刻，各自保養(yǎng)要緊。”姨甥兩個這才散了。

    章太夫人命取了日間所記兩人討論言語的冊子來與黃幸，說道：“你也看看罷。好的壞的，都在這里，可該是時候把族學(xué)里頭的事情頭頭腦腦地都仔細(xì)問訊一遍了。老二一身文人氣，閑散疏放慣的，有些東西到底不行?！?br/>
    黃幸看了冊子，忙道：“母親用心，兒子都知道了。就尋個時間與二弟說?！蹦缸觾蓚€又說了一通話，然后才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接下來兩日，章太夫人得閑時還是請林如海論文談詩，評點小輩們功課。這邊與章回之父章望的賀禮等事也都各項周，管事楊正林與教練張猛到內(nèi)院里稟告并問啟程。這里林如海早命人回?fù)P州，快馬取來的數(shù)件賀禮，交予楊、張二人，叫隨尚書府的一同送往常州。而章回的經(jīng)書也抄妥完工，用一只小葉紫檀的方盒整整齊齊裝了，由黃幸?guī)е煌巴耀I(xiàn)伯王劭堃府上去。前前后后總又?jǐn)R了四五天光景，章回這才拜別姑祖母章太夫人與伯父黃幸，坐車往秦淮碼頭，預(yù)備由運河水路而往常州家中去。

    待到碼頭，尚書府管事楊正林先趕一步，吩咐那雇的船家?guī)拙湓?。這船家也是他府里用熟了的，見這般陣勢氣派，心中早是有數(shù)，忙一一應(yīng)了。這邊章回則是看著小書童進(jìn)寶招呼著船家孩子，將自己隨身東西一樣樣從馬車安置到船艙里去——其實也不多：幾件衣服，一套筆墨，一箱書，一個扎結(jié)實的素面布包而已。反倒是這些天進(jìn)寶在尚書府從黃家童仆那里或得贈或贏取的零碎東西有一大堆，什么吃食、衣服、荷包、哨子、口弦、竹蜻蜓、九連環(huán)、紫陶泥人、玻璃子彈珠、黃銅柄的放大鏡……應(yīng)有盡有，倒似開了個雜貨鋪子一般。章回禁不住笑道：“你這一趟，竟是土匪打劫、蝗蟲過境似的，可坑了那府里大大小小的不少罷？”

    進(jìn)寶立刻回道：“哪有的事！我又不弄他們銅鈿銀角。只是幾個平時吃用不了的東西。再有那些機(jī)巧的小物件，他們又不愛玩，白放著也是可惜，不如我拿過來，也是‘物得其主，能遂其用’的道理呀。”說著還把頭點了幾點。

    章回拍手笑道：“乖乖不得了，這才幾天工夫，就這般的伶俐了。果然我這大伯父府里風(fēng)水最好，養(yǎng)人也養(yǎng)得精乖活絡(luò)。出門的時候著急，謝了一圈，到底把這件事情給落下了。楊叔回去幫我再向伯父帶個謝才是?！?br/>
    楊正林看他們打趣，忙湊來笑道：“這個謝自然帶的。不過進(jìn)寶小哥仆似主人，天生價的聰明伶俐，凡事學(xué)得又快，聞一知十，可也不是咱府里那些粗頭笨腦的可以比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