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諾夫以為多莉越變越美麗，是因為被喬森的金錢滋潤了；實際上，這幾天她沒有花喬森一分錢，也沒有給他任何獻殷勤的機會。她的美麗另有原因。

    她去見了多年未見的父親。

    她沒想到那個男人還活著，還記得她。破產(chǎn)并沒有徹底擊敗他，他失意一段時間后，就東山再起了，在紐約靠投機取巧賺了不少錢，整個人變得比從前更加富有，更有力量，資產(chǎn)遍布西半球。不過，他沒能風(fēng)光太久，很快，醫(yī)生就告訴他，早年荒唐墮落的生活使他失去了生殖能力。他不相信，可接連換了五任妻子，都沒能給梅菲爾德家族添一位繼承人，便只能接受被上帝閹割的現(xiàn)實。

    然而，上帝卻不愿從此就善待他。今年二月份，他被查出癌癥晚期。他不想讓生育工具一般的妻子繼承遺產(chǎn)，于是想到了多莉。多莉雖然桀驁不馴，莽撞地朝他開了一槍，但他們畢竟是血濃于水的父女，只要她肯聽他的話，他還是很愿意給她衣食無憂的人生。

    多莉被護士帶進一間布置雅致的單人病房。

    她神色冷淡地看著床上病重的中年男人。他面黃肌瘦，嘴唇蒼白，隱隱有些發(fā)紫；床頭柜擺滿了昭示著他虛弱不堪的東西——耳塞、鼻滴劑、安眠藥、血壓計，還有一捧只有重癥病人才能收到的白色鮮花。

    真不敢相信，她以前居然十分懼怕這個人，懼怕他毀掉她的前程，毀掉她的人生。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尸體一般冰冷的喉嚨上。病弱到這種程度的他，她一根手指就能扼死。

    這時，男人睜開了眼睛，鼻孔微張著，清了清喉嚨說道：“你……來了?！?br/>
    他的聲音也很虛弱，像扁桃發(fā)炎了似的。

    多莉收回手，沒有回答。

    “還在跟我賭氣？也是……我當年確實是一個混蛋，把還在讀書的你賣給了一個大你好幾歲的男人……我承認我是個畜生。”男人聲音沙啞地說，像含了一口痰，“所以，我想補償你?？赡芤驗槟贻p時做了太多錯事……醫(yī)生告訴我，我不可能再有孩子。多莉，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親，唯一的羈絆……我們有著無法割斷的紐帶。這些年，我一直在看著你，保護你，不然你以為你戲弄的那些男人，為什么不敢報復(fù)你？”

    多莉說：“你雇人跟蹤我？”

    “不是跟蹤，是保護。你是我的女兒，我得保證你的安全?！?br/>
    多莉沒有說話。

    她閉上眼睛，握緊拳頭，再次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很大，很充沛，足以撂倒眼前病弱的中年男人；于是，她稍稍鎮(zhèn)靜了一些。她沒想到這個人一直活躍在她的生命中，在她看不見的角落對她的人生評頭論足。一想到葉利斯特拉托夫去世后，她有可能被這個人左右過命運，內(nèi)心就涌起一陣難以遏制的、冰冷狂躁的怒火。

    有那么一剎那，陽光充足的單人病房似乎變成了交錯縱橫的棋盤。她的兵已經(jīng)走到了對手棋盤的底線，變成了所向披靡的王后——兵雖然弱小，只能前進，但只要走到那些小小的幾何圖形的終點，就能搖身升變。她原以為她已經(jīng)穩(wěn)贏這盤棋，誰知對手的國王盡管氣息奄奄，卻仍茍活著，仍在滋養(yǎng)對手的其他棋子。整個棋盤都是他虛弱卻粗重的呼吸。她感到煩躁，不知道怎樣才能突破規(guī)則的限制，對他一擊必殺。

    半晌，她緩緩地問道：“你想補償我，你打算怎么補償？”

    “補償并不是無條件的，孩子?！蹦腥苏f，“你可能不知道，你和你媽媽一樣美，都是能令男人神魂顛倒的貨色——抱歉，我用了一個不恰當?shù)脑~語，跟一些小騷娘們兒說話說慣了——你知道嗎？你身上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那股力量能給你帶去無限的財富，只要你學(xué)會利用?！?br/>
    多莉聽著，從鍍銀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夾在食指和中指間，想要點燃。頭戴白帽、穿著白色長筒襪的護士連忙制止了她。多莉眨巴了一下眼睛，轉(zhuǎn)頭望向她，小女孩似的有些憂郁地噘起嘴：“你知道他剛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嗎？”

    這是她慣常使用的小花招，以博取女子的好感。護士看著她甜美無邪的眼神，臉立刻紅了，有些結(jié)巴地說：“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病房里不能抽煙。”

    “這個人是我的父親，”多莉說，表情逐漸變得冷淡，“但剛剛，他卻在勸我像妓/女一樣謀生?！?br/>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多莉。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被過去困囿。葉利斯特拉托夫確實是個不錯的丈夫，但他已經(jīng)死了，而你還活著，還像十八歲一樣年輕漂亮。你的美貌是你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為什么不利用？你完全可以再嫁，利用婚姻將男人的財富牢牢攥在手中。這是最輕松的賺錢方式，只有女人才能做到，而男人只能像耕牛一樣辛勤地勞作。不要不耐煩……我是為了你好，才希望你再嫁。一個風(fēng)華正茂的美人給一個癆病鬼守貞，實在是太可惜了……只要你做到這點，忘記葉利斯特拉托夫，找個有錢人好好地生活，我就把我的遺產(chǎn)贈予你……不然，你一個女人，我擔(dān)心你守不住這座金山?！?br/>
    多莉想，如果她是一個男人的話，她的父親絕對說不出這樣的混賬話，鼓勵自己的女兒出賣自己，賺取金錢；可她偏偏是一個女人——女人就該聽到這么混賬的話嗎？